李靖梣察觉顾冕腮上的肌肉如同失控了似的不住抖动, 关心地问:
“顾先生, 您没事吧?”
顾冕回过神来, 咬紧了牙关,目光又转为坚毅。“臣无事。”
他只是想起了前太子。
那个善良、正直、勇敢, 有诚心,有热血,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不幸倒在了看不见的阴谋诡计里。原本, 离他触手可及的皇位只差一步。原本,他以为凭借他的聪明才智,可以帮他走完这小段距离。可惜他们都错了。错在他太真,而权力太假,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天真。
他的陨落带着一点宿命的意味, 有的时候, 你不得不感叹宿命。命中注定,这个位置需要一个更坚韧,更机警,更懂得忍耐,更善于应变的人来坐, 所以, 它选择了李靖梣。
“只要殿下心中有杆秤就好。”
他完全信任李靖梣。她不像先太子那样宁折不弯,但也不会无限制地被道德绑缚, 去宽恕敌人, 宽恕平庸。她心中向来有杆权衡利弊的秤,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皆在掌中。这是天分,也是她和先太子最大的不同。
“殿下在思虑什么?”
李靖梣回过神,“我在想,兄长在世的最后那年,一直竭尽全力地想要保护我们。”
顾冕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当时,太子确已察觉到皇后的死因和宫中某些势力有关,所以千方百计将两位公主留在东宫,为此不惜触怒龙颜。只是我们想过太后作梗,想过萧王作梗,唯独没想到……这危险恰恰是来自太子唯一还信任的皇上。”只要想起便令人胆寒齿冷。但他不得不承认,“当时太子和今上因此事生出嫌隙,是我们犯得第一个错误。”至于第二个,是所有人不堪回首的回忆。
“所以,臣希望殿下勿重蹈覆辙,宁愿不查,也比明察要好。”
“我知道,孤会小心的。”
因为是涉及到宫闱秘事,顾冕也不方便再说什么,
“另外,敦王此事已结,不会有大的波折了。但我听说他最近频频往诚王府走动,诚王未及弱冠,已有神武军崔云良,内阁元老潘遂庸,两位能臣干将左右护持,羽翼渐丰。加上敦王系残枝败叶悉数投奔,南疆闻家旧部大部收编,倘若一争,对东宫怕是不小的威胁。”
李靖梣明白他的意思,“先等等罢!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是想趁此机会一并削弱诚王势力。只是,目前东宫想独大并不容易,而且对她未必是好事。除掉诚王,她的对手将直接变成李平泓,届时,双方的矛盾无法再隐藏,势必彻底公开化。相反,养虎有时候并不只是为患,也会让坐山观虎斗的人放松警惕。
“黄时良那边怎么样了?”
李靖梣转了下一话题。顾冕也正犯愁:“仍旧缺人,缺钱,缺粮。”
他补充道:“修河堤,济灾民,治水患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目前来看,黄时良的办法是卓有成效的。但其所耗资财巨大,单马阳郡境内五百里河道加固就需白银一百万两,国库实难承担得起,因此朝中已经有不少反对之声。”
李靖梣:“马阳郡和别的郡不一样,它是浊河水患的源头之一,黄时良曾言,马阳土质松软,地势又偏高,一旦雨水冲刷地表,泥沙俱下对下游河道便会形成淤积。如果能够治好马阳,便相当于治好了浊河一半。短期来看,虽然靡耗国力,但从长远看,却是十分省时省力的。我会在朝中力争继续投钱粮,别的地方可以暂缓,但马阳下游各郡县的长堤是必须加固的。不然,河水改道后患无穷。”
“此事但凭殿下决断。”顾冕拱了拱手,表示认同。顿了一下又道:“那么,钱和粮有了,人又当如何?毕竟,治理浊河不能光靠黄时良一个人。而朝中精通水利者,却是少数。”
“治河是造福后世百代之举,不必都是我们的人。举凡贤者不必细问出处,对治河有利者,皆可任用。五月之前,这些事就交由顾先生统筹安排。”
“诺。”
岑杙是回京数日后听闻崔末贤病重消息的。郑郎官来吊唁时特意向她提及此事,岑杙起初不大敢相信,待他说起崔末贤的病情,才知他这病已有时日。
“崔大人自接替大人主修福寿园后,朝中御史便对其群起攻之。今上不得已罢了他的职,但御史们仍不放过他。更污蔑他在太学读书时,曾说‘清宗神武非常,然屠戮士大夫甚过矣’,妄言清宗功过,企图置他于死地。后来查明是昔日同窗因嫉生恨,故意诽谤。崔家险些因此事遭灭门之祸。经此打击,崔大人竟一病不起,今上多次派御医探望,仍旧不见起色。我曾同他说起,岑夫人医术高超,或可救他一救,怎料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岑夫人竟也……唉,天命如此,医者尚且不能自救,何况他人乎!”
岑杙去看了崔末贤一次,那时他已骨瘦如柴,斜倚在一张靠枕上,身上盖着沉厚的被子。脸颊的肉凹陷下去,眼眶突出,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全无往日的精神气。她很难相信,不久前还跟他通信往来,字里挥洒豪气的人,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太医说,就在这几日了。”
郑郎官的话言犹在耳,岑杙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场了。
倒是崔末贤掀了一下眼皮,请她在屋内随便坐,并低声言:
“原本想回请你一次全鱼宴,现在,怕是只能请你喝药了。”
说完挺着肩咳嗽起来。丫鬟过来给他拍胸,他缓缓地摇了摇首,被扶着坐起来,示意她们出去。
“别那么悲观,你且安心养病,京里没有好大夫,我便去龙门请。一定给你请救命的来。”
他似乎连笑一下都觉得累,疲惫占据了所有感官。
“没用的。当年我父亲,也是这么死的。我们家的男子很少活过三十五岁。这是命,我已认。多活一年,也不过是多吃一年苦,既是如此,何必强求。”
见岑杙沉默,他眼底稍微聚了一点热,
“你也要节哀。”
岑杙心中悲酸,当日若非他第一个站出来,替顾青辩护,也不会因此得罪那帮御史,乃至生出之后的事端。
崔末贤宽慰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我早瞧他们不惯,就算没这回事,早晚也会……撞他们一撞!生前不随岑玉钟,死后无颜对鬼雄。”
岑杙惊讶,这本是一句文人间自侃的俗语,事关她那位名气很大的父亲,无论何时都无法保持淡定。
“见笑了。”崔末贤竟又咳喘起来,为了不让外头人听见,他拼力地捂住嘴唇,仍旧不能让那痛苦声阻绝。岑杙本想来帮他,他摆手阻止,仰面躺了下来,狠狠喘息着。
“想来这世界当真是荒唐。一个人的对错竟都由无关者的嘴皮子决定,而我们的罪过只因生来不够完美,不够无懈可击。早知今日,当初不如跟叔父从军。死生倒也痛快。”
三日后,崔末贤死了。好像世间所有意外一样,虽然早有预料,仍旧很突然。然而它的确发生了。
他是朝中少有的性情洒脱,不滞于物的人,竟也难逃言论摧折。言可救人,亦可杀人,果真不错。丧礼那日,清松作为栖霞寺“清”字辈高僧和一众师徒师孙们前来为亡人超度,与岑杙碰了面,两人又说起了秦谅。自那日岑杙生辰后,清松又数月未见师父,实在想念的很。岑杙告诉他秦谅出海去了东洲,可能要数年才回来。清松垮了脸,“为什么我在哪儿,师父就不在哪儿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岑杙没说什么,实际上她也不知道秦谅到底去了哪里。那信上只说会送他出海,至于去往何地并未透露。他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平安归来,会不会一直活着。自那日离开渔洋之后,一切都成了未知数。但人总是要有念想的。
岑杙在家“守丧”了月余,每日都会去都察院挂一到两个时辰的职,期间,只是专注忙公务,对于那些下属除却公务上的烦扰一概不理,乃至出了衙便视而不见。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迁怒。先死了妻子又死了好友,此人现在必定激动非常。也都为此做好了不惜大动干戈的准备。然而她的愤怒只是出离的沉默而已,好像自愿放弃了身为御史那不可小觑的唇枪舌剑的权利,后来,所有人的耐性被消耗干净,也就不屑再同她单方面纠缠,渐渐对她视而不见,除了公务,也不会去她那里自找没趣。
渐渐的,这个人也就可有可无,乃至索然无味了,都察院反倒一切回归正常。
只不过,回到府邸后,这位新任的左副都御史,继续面对府中的愁云惨雾。
顾青的医馆交给了她几个徒弟照顾,听说小侯爷每天都会去那儿独自坐一会儿,对着顾青空位发好久的呆。岑杙无意去宽慰他,像他这样玩世不恭的天家子弟,最好能离顾青多远就有多远。
府里少了女主人,岑府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年初姜小圆回了一趟家乡看望父母,据说爹娘给相中了一户人家,定了亲便没有再回来。岑杙思忖,以她的个性,如果对方不是切合自己心意,必定不会乖巧地留在龙门待嫁。后来证明,果真如此。
而原本住在后院西楼的裴家二小姐,早于年初便携带一家老小离开了岑府。那日到卫阳祝寿,便是她们的告别之行。期间虽未透露去向,不过不难猜想,必是在一个令她们满意的地方隐居。后来,裴府抄家时,裴濯因为已嫁入叶家,且未曾改嫁,没被算入裴府女眷。加之又与裴家断绝关系,竟得以保全。
府里现今只剩下她和小庄、老陈三人,以及一些平时不怎么接触的仆从和杂役。哦,还有一个闷不做声跟透明人似的劳镯儿,很难再热闹起来。
只短短的半年,周遭的一切就大变了模样。有时候,岑杙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害怕孤单害怕寂寞的人,尤其是曾真实拥有过的热闹,失去后才教人难受。当然,她也不承认,她的难受很大程度来自于又一次被人抛却,尽管是以爱和保护的名义。
五月初,端午节前一天,东宫正式对外宣布皇长孙去世的消息,朝野震动。这似乎预示着东宫和涂家的结盟至此彻底走向失败。朝中乐见此事的人不在少数。
月中东宫生辰日,涂家也未像以往那样,派人前来道贺。朝野议论纷纷。
五月末,东宫启程前往西南程家历练。
这是年初便制定好的计划。
清宗自平乱以来,深谙兵者国之大事,后继者不可不察,因此规定,历任太子行加冠礼后,须往军营历练三年,研习兵事,以培养军事素养。李靖梣因为是女儿身,又遭李平泓猜忌,害怕她和涂家势力连成一片,一举夺权,因此直到二十五岁,这项成例仍未执行。反倒是诚王,身为庶子,小小年纪便获得了去神武军锻造的机会。这让许多东宫人心生不满。
年初涂远山遇刺事件发酵时,东宫部众趁势提出要朝廷履约。李平泓当时陷于被动,没有理由再去阻止,因此便准奏,但是限定不能去北疆。李靖梣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因此特地避开了敏感的北疆涂家,以及有意投靠的西北周家,选择了和东宫联系最不紧密,以及和涂家向来有嫌隙的西南程家做练兵的去处。尽管按照成例,她会全程接受李平泓的监视,不能结交当地官员将领,不能参与当地军事部署,但她仍旧不想放弃这次系统学习兵事的机会。
五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岑杙正在院子里点灯,院门被人敲响了。她没有去开门,像个反应迟钝的痴呆老人,一直怔怔注视着声音的源头,脚下一动未动。
门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响着,后来自己停了。她手中的蜡扦滴了一滴滚烫的油在手上,原本并不敏捷的手,忽然感到了钻心的疼,条件反射地扔掉了手中的烛台。连同未来得及挂上的灯笼也摔落下来,滚了两滚,笼中的蜡烛震落,焰心点在纸上,慢慢地将那好看的花鸟烫出一个空心的洞,跳跃着向四周扩散。不久便“轰”得一声,抱做了一团盛气凌人的火焰。
当意识到再不去救,就有可能殃及摆在地上的那堆完好灯笼时,岑杙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脚去踩。待一切平息后,她没有继续去点灯,站在原处,一切感受好似跟着燃尽的火焰流空了,握着熄灭的蜡扦静默地走向了房间。
而在岑府大门外,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在树下静静地站了许久,在下次更声响起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对不起,我们走吧。”上车前她跟越中说。她不该再来这里,说好了五年之内不再联系,可是总是忍不住。在这样一个离别的夜晚,想再见见她,听一听她的声音。亲口告诉她,明天她即将去西南蜀地学习掌兵的消息。是她食言了。不够坚韧,不够勇敢,害怕离别。
越中完全不了解情形,受了好大的惊。他只知道殿下乔装打扮要去会见什么大人物,要他在此处接应。他哪儿干过这种事,全程提心吊胆,就盼着殿下早点见完人回来。结果确实没用多长时间,他为殿下担点风险也是应该的,根本用不着致歉吧!更何况,他好像无意间看见了殿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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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末尾增加了1000字。殿下要去西南掌兵。晚上再系统地修改一次。中午没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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