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煦每年去看沈安行四次。
一次是沈安行的生日,一次是沈安行第一次向他告白的那一天,一次是他们正式在一起的那一天,还有一次是沈安行的忌日。
没错,忌日。
沈安行死了,已经死了七年。
时间这么一晃过去了七年,柳煦也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而今天,就是这四次探望之中的一次。
和过去的七年一样,柳煦买了一大束白花,又带上一堆纸钱,清晨就开车去了沈安行的坟前,又和往常一样,一边给他烧着纸钱,一边和他唠了一会儿最近发生的事情。
事无巨细,能想到的全都说了,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座坟,而是切切实实的一个活人。
他发誓,在坟前和沈安行说那些的时候,他绝对没想过晚上回家会被车撞。
****
“我去看了个人。”柳煦说,“我在他那儿呆了一天,到了晚上的时候,就开车回家了。路上……撞车了。”
听他讲这些的人正和他一起蹲在一个浑身散发着幽幽黑气的宅子门口吞云吐雾。
他们正靠着一道把宅子围起来的墙。那屋宅很是诡异,是个日式的双层小别墅楼,可不知为何,这屋子整个建筑都是黑的,门和窗户修的位置也好死不死地十分对称,简直就像屋子的眼睛和嘴。
前院的草地上一片枯萎,整片地都幽幽地冒着令人内心发毛的黑气,屋里还传出了一阵时有时无的婴儿的咯咯笑声。
天上一片昏暗,厚重的云把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也把这里的所有都压得阴郁极了。
诡异得很。
蹲在柳煦旁边听他说话的是个胡子拉碴的精瘦男人,此时明明正是寒冬时节,可他们身处的地方却不太冷,男人就把原本裹在身上的黑色大风衣和灰色毛巾脱了下来,拿在了手里,还把袖子撸起来了些许。
此人脸上写满了司空见惯的沧桑,一双眼睛死鱼似的看着远方,眼中毫无生机又满是城府。
他一点不在乎身后的屋宅还在发出诡异的小孩的咯咯笑声。听柳煦说到此处,他的经验就已经告诉他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了。
他吸了口烟,又慢慢地把白色的烟气吐了出来。然后,他就在这片缥缈的烟雾中淡淡问道:“挨撞之前突然就眼前一黑,之后就跑到这儿来了?”
寒冬时节,是个人就会把自己裹得跟头熊一样。所以和这个男人一样,柳煦也穿了件黑色风衣,但他围的是个同样黑色的厚围巾。
他也蹲在地上,把这两样御寒的衣物抓在手里,靠着背后的墙缩着,双手正微微发着抖。
他长得好看,是那种女生都会喜欢的斯文款,白白净净头发又卷,眉眼生得深邃,鼻梁上还架了副方框眼镜——只不过,他眼里透出的惧怕把这种斯文的平静气场打了个粉碎。
柳煦怕鬼。
因为这个,他自然受不了他们身后的那个宅子里发出的诡异的婴孩笑声,就又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点了头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缩成这样,对方可能根本瞧不出来他在点头,就又补充说道:“是。被撞上的前一秒就眼前一黑……再睁眼,就到这儿来了。”
“喔,正常,大家都这样。”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向他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我叫齐南,初次见面。”
柳煦硬邦邦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又硬邦邦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柳煦。”
“好名字。”齐南如此应了一声,然后收回了手,又吸了口烟,只一眼就看出来了柳煦脸上那被他自己强压下去的害怕,就笑了一声,又问:“怕鬼啊?”
柳煦:“……”
柳煦没吭声,只伸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似乎有点心虚。
“那你最好改改。”齐南侧头看了看他们背后这冒着幽幽黑气的宅子,说,“怕鬼的人,存活率可基本等于0。”
柳煦怔了怔,眼神又飘了回来:“存活率?”
“是啊,存活率。你不是问我这儿是哪吗?”
齐南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来,顺手就把原本叼在嘴里的烟头丢到了地上,伸腿一脚给踩灭了,烟蒂燃烧的火光就那样被他踩成了灰黑的烬。
柳煦抬起头,就见齐南竟笑了起来,还对他说:“这儿是地狱,新人。”
他说完,就又侧了侧头,看向附近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起来的一些人,说:“你看,这儿不是来了很多人了吗。”
柳煦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齐南说的没错,就在他们两个蹲在这里说话的时候,这里已经又零零散散地来了不少人了,少也有十个人以上。
“和你一样,这些都是参与者,都是在死前一秒被拉进这个地狱里来的。”齐南说,“等十八个参与者来齐,我们就要进地狱了。再多说我就嫌烦了,一会儿进去,会有东西来专门告诉你的。”
“……东西。”
柳煦消化了这话里的信息,然后就抓住了最后的重点,忍不住心里咯噔了一声,问:“……不是人吗??”
“确实不是人。”齐南觉得他这种怕鬼的实在有点好笑,便笑了一声,又说,“不过别担心,那玩意儿不会要人命的。”
柳煦:“……”
他怎么一点都放心不下。
“没事儿,你虽然怕鬼,但看起来素质还不错,我可以带带你。我们两个组队怎么样?就是,你在这个地狱里跟我一起。”
“毕竟,晚上会有更——恐怖的东西出现。”
齐南是个老烟嗓,在拉长话里的那个“更”字时,略显沙哑的嗓音让这一句话听起来更加恐怖了。
柳煦顿觉头皮发麻,默了片刻后,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问:“是什么?”
“守夜人。”
“……守夜人是什么?”
齐南闻言抿了抿嘴,沉吟片刻后,又笑着说:“可以说是屠杀者吧?”
柳煦脸色一白:“……他会杀人?”
“会啊,一般一个起步,手段极其残忍。”
齐南一看他害怕就有点幸灾乐祸,忍不住又乐了两声,说:“别这么早就害怕啊,反正是晚上的事,现在还早。”
齐南这么说着,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说:“不过好像也不怎么早了,现在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以我的经验来看,守夜人大多是六点半到七点之间来的。”
柳煦闻言怔了一下,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
和齐南说的一样,现在确实是下午两点半。
他问:“这个……原来是这里的时间吗。”
他之前就发现这件事了——在被车撞到了地狱里来时,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去摸手机。
这应该是全人类的第一反应了,遇到事必先摸手机。
不过诡异的是,当他把手机拿出来的时候,就发现手机上的时间竟然往前回转了。柳煦记得清清楚楚,明明他从沈安行那里离开的时候是六点多,可被车撞到了这里之后再一看,时间却一下子变成了两点。
他试着把时间调回去过,可手机就像是跟时间杠上了似的,不论柳煦怎么调,手机上显示的时间都不动一下。
就像是手机自己打定了主意,必须是这个时间一样。
“嗯。”齐南回答,“你进来之后,时间就会变成地狱里的时间。因为在这里,时间算是个蛮重要的东西吧。毕竟等要天黑的时候,大家都要跑出来找地方藏身嘛,晚上还有守夜人。”
“……哦,是这样。”
柳煦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就收起了手机。
就在此时,有个新的参与者来了,那是个瑟瑟缩缩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算是清秀,属于那种在人群里能够让人多看几眼的类型,但并不属于能惊艳到人的完美长相。
她没脱下棉衣,就戴着硕大的棉衣帽子,小心翼翼地缩着身子,从远处走过来了。
在远远地看到了众人时,她先是脸上一喜,连忙扬了扬手,后又在看到众人身后这个看起来就十分有鬼屋色彩的房子后,脸上的欣喜就跟着一僵,全碎成了惧怕。
站在柳煦边上的齐南把她的动作与反应全部收进了眼底,然后就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这绝壁也是个新人。”
柳煦:“……看起来就很新是吗。”
“聪明啊小伙子。”齐南毫无诚意地夸赞了他一声,说,“真正的老牌参与者,看到人的时候根本不会高兴。”
柳煦抽了抽嘴角:“一猜就是这样了。”
那小姑娘也确实是个新人,和柳煦一样,她被这栋黑色屋宅吓得站在原地抖了好半天,然后才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怯生生地开始问众人这是哪,这又是什么情况。
齐南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低头对柳煦说:“你等我会儿啊。”
柳煦:“我——”
他话都没说出来,齐南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朝着那个姑娘就走了过去。
柳煦有点懵,蹲在原地眨了眨眼,然后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远处,齐南和姑娘相互交谈了一会儿,然后,他就领着瑟瑟缩缩的姑娘走了回来。
“介绍一下,本队新成员。”齐南嘴角噙着毫无诚意的浅笑,说,“我新捡的新人,方卿儿。方小姐,这边这位也是个新人。”
方卿儿放下了罩在头上的帽子,低头朝柳煦点了点头。
柳煦也朝她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自我介绍了一句:“我叫柳煦。”
方卿儿就又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你好。”
招呼打完后,柳煦就看了眼齐南,问:“你很喜欢捡新人吗?”
“还好吧。”齐南咂了咂嘴,说,“我喜欢助人为乐。”
柳煦有些怀疑地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随后,他的职业雷达就跟着尽职尽责地在他脑子里运转了一会儿,最后告诉了他此人恐怕不是个好人。
突然,有一位参与者高声道了一句:“十八个到齐了吧?”
三人一同抬头看去。
说这话的人是个戴了个鸭舌帽的男青年。他说了这话之后,就为了以防万一,又点了一遍在场的人。
在点人头数的不止他一个,一个戴着墨镜烫着大波浪的女人也正在点人,他这话说完之后,女人也正好点完了人数,说:“别数了,是十八个,人齐了。”
男青年朝她点了点头,又转过头,没什么表情地对众人说:“那走吧。”
说罢,他就转过头往屋宅里走去。但在他一转身,正对了那栋黑色的屋宅时,他的脸色就很微妙地僵了一下,几分微妙的惧怕跃然脸上。
柳煦怔了怔。
看来,这屋宅的恐怖是蛮深入人心的,即使对这种看起来也是老参与者的人来说,也还是有些受不了这种到处都是黑气看起来就很吓人的地方。
也难怪,毕竟这屋子光是从外面看,死气就已经全溢出来了,它就差把“老子很凶进必死”写脸上了。
参与者们三三两两地走了进去,有人脸上隐隐带着几分恐惧,有人却满不在乎。如此一看,即使是这些已经有了些许经验的参与者,也不见得素质都在同一水平线上。
这些人的水平估计参差不齐。
……他一个破新人也没资格挑人家就是了。
齐南见参与者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成群结队地走进去了,就转头对柳煦说:“行了,那咱也走吧。”
柳煦默了。
轮到要他进去的时候,他就不由得默了。
柳煦僵着脖子,小心翼翼地侧了侧头,窥探着看向身后这栋屋宅。
他悄悄仰头瞧着那通体黑色的小别墅楼,看着它这修得仿佛是一个人的口鼻眼一般的门窗。
婴孩的咯咯笑声若隐若现,却又十分刺耳。
就这么看了那间屋宅几秒后,柳煦就突然生出了一种错觉来——他觉得,这屋子其实是活的,它也在窥探着自己。
这种场景,简直是恐怖片的鬼屋标配。
而进屋子这种行为,也是恐怖片标配的作死行为。
柳煦简直被那屋子里传出的婴儿笑声笑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又缩了缩肩膀。
齐南一下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就又说了句:“不进去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哦。”
给他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后,齐南就转过了头,跟上了大部队,往黑色屋宅里走去。
方卿儿见他往里走,也连忙跟在了他后面,跟着向里走去。
柳煦是个怕鬼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恐怖片里的那种标配弱智。
很明显,在这种情况下,落单绝对是最傻逼的选项。
他连忙也跟了过去,跟上了大部队,一同向那屋宅里走去。
他跟在齐南后面,顶着满脸发白的恐惧,微微缩着双肩,跟着踏入了散发着幽幽黑气的屋宅地界里。那些黑气在他们身边盘旋不散,他们越是往前走,那从屋子里传出的咯咯笑声就越是清晰可闻。
柳煦把双手藏在手上拿着的西服下面,两手握在一起微微发抖,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满是被他极力压下的恐惧。
毕竟人是成年人了,不可以太丢人,要给自己留足面子——就算怕,也不能表现出来,至少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虽然人都快吓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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