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雪倾的马车离开正云台径直向北而行。天色渐晚,前路在朦胧中出现一片沐霜浴雪的桦树林,叶子落尽,只剩凝脂白玉般的笔直树干耸向天空。
“进么?”顾西辞牵住缰绳放缓车速,微微转头向车厢中询问。
车厢的窗帘随即被一只清白素手掀开,狄雪倾并不在意眼前的桦林,只向车后远处凝望。
那个墨色身影还在。
自从正云台出来不久,迟愿便骑马跟在她的马车后。若说有事,迟愿并不上前。若说无事,迟愿也不落后。就那么不远不近的随着她一起走,仿佛信马由缰漫步在雪野中。
“进。”狄雪倾扬唇一笑放下窗帘。
马鞭一声脆响震落枝头积雪,洒在缓缓延伸进桦林中的车辙上。须臾之后,不及风雪将那两道痕迹抚平,又有马蹄不偏不倚在两道车辙之间悠然踏过,仿佛那车辙便是给前人给后者划下的路。
越近北地,夜来得越早。没一刻钟天色已经暗到完全看不清前路,桦林中安静得只能听见细簌的落雪声。
顾西辞在马车前挂出一盏昏黄小灯,摇摇晃晃,勉强照见前方微弱的视野范围。
须臾,狄雪倾在车中问道:“那位提司大人还在?”
顾西辞不必回头便可听见迟愿微弱的马蹄声,简单回道:“在。”
如此,狄雪倾轻声和顾西辞言语一句,顾西辞便停下了马车。
迟愿看见马车停下,也止住了马匹。本以为狄雪倾终于受不了她的跟随,准备下车来找她“理论”。谁知却是顾西辞摘了小灯绕到车后,又把那灯挂在了车尾。
迟愿与狄雪倾之间绝不是这盏昏黄小灯可以好心为之照明的距离。迟愿霎那会意,狄雪倾这是在讥讽她“别跟丢了”。
夜林深晚万籁俱寂,车辙缓缓压在雪地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声。迟愿没有那么容易被激将,依然远远的随着狄雪倾的马车前行。
忽然,林中一声寒鸦叫响,划破凝冷夜空。
顾西辞和迟愿几乎同时警惕起来。
很快,桦林中似有数人影影绰绰浮现在风雪里。来人似乎并未刻意隐瞒身形,奔行时震动枝桠上的积雪不断落下,倒比漫天纷飞的小雪还更厚重些。
“小心。”顾西辞低声嘱咐,抽出长剑明前,身形一晃便刺熄了车后的小灯。
然而只是这须臾功夫,那些不速之客就已突围到了狄雪倾的车前。顾西辞扫目一看,来者共有五人。每个都披着纯白的披风,脸上用同样的纯白布料挡住了真容。
相视的瞬间,来人似乎认出了顾西辞,二话不说举剑便刺。顾西辞也懒得问这些人的来路,即刻以明前上前迎敌。
一个白衣人首当其冲,结果刚与顾西辞双剑相交,就被顾西辞手腕一转把长剑别落在雪中。来人发现顾西辞的剑法实在精妙擅长以巧取胜,立刻不顾道义四人一哄而上。
可尽管如此,那四人还是不能立刻得逞,只能牵制顾西辞暂时无暇顾及其他。
起初,迟愿还以为惊动寒鸦的夜袭者是银冷飞白如约来取狄雪倾性命。哪知来者人数众多武功又不甚高深,料想是狄雪倾在别处惹的什么仇家,便就不急着现身出手。
她轻跃下马匿入黑暗,默默观察着顾西辞的武功根基。毕竟天下之大高手如云,顾西辞能在仅排名武林前二十名高手的天箓太武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就绝不会是浪得虚名的泛泛之辈。
而且据她所知,顾西辞出身辞花坞。辞花坞的武功心法名为锦溪,虽然在天箓心经序中排名最后,但却最为轻灵精巧。对战中千机暗含变化莫测,常以轻搏重出奇制胜。
最重要的,辞花坞一派世居角州南海小岛,岛上皆是殇情弃世的女子,非有岛主应允弟子不可擅自离岛。所以,像顾西辞这般资质甚高又寡言少语的少女,为何会离岛而出心甘情愿被狄雪倾所驱使呢?
迟愿凝目思考时,第五名白衣人见四人久攻不下,奋然跃起一掌击在车厢顶端。这一掌饱含内劲似有千钧之力,径直将马车车厢劈得崩裂开来。
没有了厢壁遮挡,狄雪倾第一反应竟是拉紧裹在身上的裘毛披风。迟愿无奈摇头,这狄阁主当真是畏寒到连恐惧也忘了。
白衣人劈开了狄雪倾的车厢抽剑便要刺杀狄雪倾,狄雪倾毫无抵抗之技只能坐等就死。但她依然倔强的抬起眼眸,用乌墨般的深瞳定定凝视着白衣人,目光森冷凛然极富震慑之力。白衣人骤然迟疑,手中利剑竟就不忍刺下。
和顾西辞缠斗的四人中有一人注意到马车上的情形,放4呼喝道:“师叔如果下不去手,就让侄儿来!”
“金泽九。”那人一出声,狄雪倾即刻确定他的身份。
“既然被你这妖女认出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金泽九暴露身份,索性把蒙面布巾扯了下来,怒目吼道:“今日正剑四君子就要取你这妖女性命,为我父亲报仇!”
迟愿虽离得远,但金泽九这几句话讲得着实大声,她便也听得真切。金泽九劫杀盟友在先,不屑掩面在后,分明就没打算留狄雪倾和顾西辞的活口。
正剑四君子听从金泽九号令,调转剑锋纷纷袭向狄雪倾。顾西辞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持剑重新抵挡上去。
然而正剑四君子年纪不大资质平庸,其中武功造诣最高的于泽期也不过南阳五境而已。虽说行走江湖对付不入流的恶霸马匪已然足够,但对手若是顾西辞这种锦溪八境的高手,到底还是达不成威胁。
所以金泽九频频发力,却始终近不得狄雪倾的身。他忍不住气急败坏向那仍蒙着面的第五人叫道:“师叔!还愣着干嘛,快帮我拦住这女人!”
第五人还在犹豫,未有行动。
狄雪倾却似乎有意激怒于他,道:“义剑尊,既然来了,何必临阵心软。”
第五人神色一惊,低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狄雪倾道:“金泽九的师叔无非侠剑尊和义剑尊二人。侠剑尊人如其名侠骨清风,今晨便是他把金泽九从我霁月别院门前踢回正青别院去的。如此行事磊落之人又怎会在夜黑风高之夜掩着面目来袭击我呢。倒是义剑尊你义字当头最重兄弟意气,必是禁不住金泽九央求劝说,前来杀我给你金师兄报仇的。”
“罢了。”狄雪倾此言正中心思,如此,古英安也摘下蒙面白布,道:“泽九师侄约我一同劫杀盟友,如此有违道义之事我本不该来。但听说狄阁主也收到了银冷飞白,必将不久于人世。既然金师兄之死狄阁主难辞其咎,不如这条命就让我师侄亲手拿去。古某人可立承诺,待狄阁主故去,正青门绝不会再因金师兄之死叨扰霁月阁半分。”
“呵呵,义剑尊可是比狄某人还会做生意。我狄雪倾堂堂一派之主的性命,就这么被义剑尊拿去给师侄换了人情。”狄雪倾先是讥讽一番,然后面不改色冷冷言道:“义剑尊如此拦路劫杀盟友有何道义可言,金泽九蒙面夜袭岂是君子所为?你们此行做尽名不副实之事,难道就不怕它日也收到一枚银冷飞白,三日之内暴毙横尸吗?”
古英安闻言陷入沉默,手中长剑被他握到咯咯作响。
金泽九却是复仇心切,生怕古英安被狄雪倾说服,剑招更加犀利道:“古师叔!不用多听妖女废话!妖女不会武功,只是想拖延时间争取苟活罢了。我们已经暴露身份,若留妖女活口,日后哪有颜面立足江湖!”
古英安的手猛然一抖。想起金英芝在正云台上被狄雪倾逼得身败名裂当众自刎的惨相,眼中杀意顿时坚决起来。
狄雪倾见状,轻蔑一笑,轻声道:“西辞,算了。”
狄雪倾话音方落,几道快剑亮光闪过,搅动雪花乱了下落的节奏。当细雪重归于静时,已有四具尸体闷声跌进积雪里。
原来,狄雪倾这句“算了”并非束手就擒的受降旗,而是不再与他们周旋的催命咒。
顾西辞的剑很快,但狄雪倾的念更决绝。迟愿隐在暗处根本不及反应。转眼间正青门正剑四君子就全部殒命在暗夜桦林中。
迟愿心中暗生一股寒意,倘若狄雪倾不是毫无武功,当真不知会是个如何狠戾的人物。
“妖,妖女!你怎敢……如此歹毒!”这是古英安第一次如此称呼狄雪倾。
然而他不但不觉得冒犯,甚至还觉得骂得不够解恨。如果金英芝的死终究是他拔剑自刎,那于泽期、金泽九、孟泽深、林泽时就完完全全是死于狄雪倾的授意了。
古英安刚亡了二师兄,瞬间又死了四个师侄,他的理智顿时被强烈的内疚和自责吞没。他把正剑四君子的死归咎于自己方才犹豫不决,没有一剑立毙狄雪倾才害他们丢了性命,即刻便要杀了狄雪倾为师兄和师侄报仇。
顾西辞再次仗剑来救,和古英安战在一处。然而古英安乃是正青门四大剑尊之一,身负南阳七境之功,亦是天箓太武榜上排名第十五位的高手。不多不少恰恰凌驾顾西辞之上一位,顾西辞与他对剑必然不会轻松。
果然过了将近五十招,顾西辞招架增多攻势减少渐渐落向下风。
迟愿目不转睛关注着两人较量的局势变换,尚未决定一旦顾西辞不敌古英安自己是否要介入战场。毕竟这种仇怨厮杀在血雨腥风的江湖里早已司空见惯,她既管不过来,也限于御野司的律令不得擅自去管。
但……
迟愿还是不由自主握紧了墨如夜色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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