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面馆,站在廊檐之下,喧闹嘈杂被阻隔在身后。前方太阳光线烈烈,微微眯了下眼睛,周阳抬起左手手腕。
石英表的分针停在左上角偏上一点的位置。
12:50。
周阳从卡其色包包翻出太阳伞,撑开伞,她仰头望了一会天。蓝天白云,晴空朗朗,热乎乎的气流无形穿梭过身体,砸在裸露的皮肤。
临城八月的时节,白日气温日渐高涨。
这样连日如常的好天气,周阳每每有种冬天还离得很远的错觉。
步行回到公司,走进大楼,阳光被遮挡在身后,身体被冷气拥抱。一股熨帖的舒服环在心头。趁着电梯上行间,周阳抽空看了会时间。
13:10。
从面馆到她公司距离,不远但也不近。坐车八分钟,走路二十分钟。公司的午休时间则是一个半小时。
周阳很会合理利用午休的时间。她步行来回于面馆与公司之间,花费四十分钟;然后等餐就餐用掉半小时;回到公司后,差不多还有二十分钟的打盹时间。
她的作息安排算作健康,甚至是很自律。可里面隐含着一种弊端,比如和同事一度缺少交流。她在这家公司工作近两年,部门不大不小,32个人。至今能完整叫得出名字的同事,一只手数得过来。
好在他们部门的工种不太需要面对面交流,有事公司内部交流软件打字沟通。这一便利下,减去了周阳和同事打交道的必要。
然而有时还是会遇到一些不便。
比如此时。
周阳去茶水间打了一杯温水,回到座位喝了两口,放下水杯拿起一边的u型枕,打算小憩十来分钟。
上司之一的沈丛衍站在她工位,用食指轻轻叩了叩:“跟我过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神情却很肃穆,留下不明不白的一句,正眼都没瞧她,随即走开。
周阳朝他远去的挺阔背影看了几眼。末了,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将u型枕放回原位,把电脑椅往办公桌里面推。做完这些她才沿着沈丛衍离开的方向跟上。
b-01会议室。
周阳抬头望了眼会议室的门牌号,然后低下头,手附在门被上轻叩了两声。
里面传来一句:“进来。”
声音很是清朗。
周阳手握在门把上,顿了一顿,推开门走进去。
沈丛衍正对着她坐在会议桌前,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双手敲击键盘的声音时而轻时而重,但是手速却是很快。
周阳在离会议桌半步远站着。
沈丛衍不语,她便也不出声,安静地等在一旁,静等他发言。
过了十来秒的空挡,沈丛衍终于忙完了电脑前的事,他扣上电脑盖,动作干净利落。
随着电脑盖落下的声音,沈丛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右手拿着钢笔,不时点着桌面。
他的眼神很是耐人寻味,目光深深,没有半点笑意。
此时的周阳像一只猴子,摆在观赏台,任他一点一点打量。
按理说,被别人这样注视,尤其是上司,周阳理应有点不自在,或者紧张忐忑什么的。
可是,出乎沈丛衍的意料之外。
周阳何谓无惧。
她平平常常,冷静得超乎寻常。
沈丛衍忽然笑了,用钢笔指了指他对面的会议椅:“坐。”
周阳看了他一眼,是为礼貌一样,她点了点头,而后拉开会议椅,坐下。
“你午休一般不在公司?”沈丛衍用钢笔点着会议桌。
周阳望了一眼,几乎是很快的一眼,她将视线落回沈丛衍身上,眉头微皱:“是。”
“为什么?”
周阳抬手看了眼手表,放下手时,她说了一句:“十分钟。”
沈丛衍不解:“什么?”
“我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
手中的钢笔一停,沈丛衍侧了侧脸,眯了眯眼:“所以?”
“午休时间是我的个人自由时间。”
周阳的声音清清然,衬着一身墨绿色长裙,无惧无畏。
沈丛衍看着这样的她,不由得想起当初别人拜托他时说的一句话:“她讲话很直,你私底下多帮担待点。”
现在想来,何止直,简直直得理直气壮。
沈丛衍将钢笔搁在一边,背靠电脑椅,笑了笑。末了,他重新打开刚合上的电脑,调出一个界面,起身将电脑放在周阳面前。
“你先看看,然后再跟我解释一下。”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了一句,然后走到落地玻璃窗面前。
紧挨b-01会议室的落地玻璃窗外一条过道,接连消防通道。平时很少人来往,是以那一侧很是安静。
周阳的视线从他的背影回落到电脑屏幕上。
只是看了一眼,周阳很快发现了问题。
周阳平时的工作以数据更新为主,有专门的对接人员,除却做她自己的产品线外,她还会额外负责其他产品线。而这其他产品如果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有人找上门,周阳他们则会将问题反馈给相对应的产品负责人,请求他们处理。
按理说,这种分类明确对接人员明确的情况下,一般不会出现太多错误。
然而也有意外的时候。
比如没有及时清空邮箱。
周阳相隔半月会清理一回邮箱,按理说她不会犯这个低级错误。但是这个月她手头事情实在多,后台系统自动进入邮箱的邮件她没来得及清理拉进本地邮箱,导致外面的邮件不能及时收到,耽误了邮件的处理时间。
国外那边的人,处理事情的态度比较粗暴,他们会直接将事件报到部门老板那边。
事件转到部门经理和部门老板那就是两回事了。
周阳将邮件拉到最底部,一面是在一封封英文往来邮件中知道了事件的原委,一面是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在中间的错误。
她按下ctrl+home,一键回到邮件的最顶端。
沈丛衍的回复赫然在列。
开头的percalled字眼让周阳心里重重一沉。
她起身:“这个是我的疏忽。”
“疏忽?”
她有错在先,此时的态度很是诚恳:“是。”
沈丛衍转过身,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包裹在黑色西装裤下,他一边走来,一边理了理左手上的手表。
“你今天中午但凡人在公司,这个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走到回忆桌边上,伸出左手扣下电脑屏幕,“所以你还要跟我计较你还有十五分钟才上班吗?”
尾音落得很圆,圆得清冷。
周阳右手贴着裙子,她拇指捻着食指指腹:“现在是1:35。”
“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很是清晰在耳。沈丛衍着实不解,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抓着时间不放。
周阳说:“上班时间了,我接受部门的处罚。”
“你接受处罚?”沈丛衍问。
“是。我接受。”
她的脖颈很是细长,头颈挺得又直,一身墨绿色长裙的衬色下,更显得白皙细长,如精心雕琢的玉一般。
视线再往上,则是她冷静的脸。
进来等待的时候,她是这么一副表情;事情出来,她又是这么一副神情。不管有错没错,不管事关不关己,她好像都没有太大的起伏。
沈丛衍收敛视线和发散的思绪,他背对她,右手食指点着桌面。
和国外那边的负责人打过电话,事情暂时解决。沈丛衍又让部门经理将周阳这两年的工作记录抄送了一份给他。
他前后快速浏览了一遍,周阳每封邮件处理得近乎完美,他又上后台看了她的个人账号工作记录,处理记录和工作四年的老员工一样多。
除了今天这个瑕疵,她日常工作几乎找不出其他缺点。
时间在这一瞬间好似停止。
聆听发落的时刻尤为漫长。
好在周阳是习惯了等待的人,她面对过太多类似这样的场景,一种煎熬、揪心、忐忑的焦灼,在经年累月中,深入刻骨。
她,习以为常;更有甚至,麻木不仁。
沈丛衍转过身,视线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最后聚焦在她眼尾的一颗痣。
“下周二跟我去见客户,我们还要再次更新一遍这次的数据信息。”
周阳应了声‘好’,然后等了片刻,见沈丛衍捞起笔记本电脑就要离开。他穿过她的视野,留下一片短暂的黑影。在他还没握上会议室门口的门柄时,她问住他。
“周二的时间是?”
沈丛衍身影顿住,只是一瞬的事情,他很快开门离开。
“时间安排待会邮件通知你。”他说。
*
转眼间就到了周二。
早上九点十分,周阳和沈丛衍先后从会议室出来,沈丛衍左手手臂端着笔记本,右手触摸屏幕,他一边敲字,一边说:“将这份会议纪要以及数据资料各打两份,资料打好我们出发。”
周阳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接收他那边发过来的邮件:“好。”
她看资料看得仔细,脚下一个不注意,走得快了几步,撞上一个人。
一阵清爽的气息扑鼻而入。
脑子比动作先一步,她脱口而出:“对不起,我……”
待她抬眼,剩下的话语顿时没了声音。
会议室通往办公室还有一条走廊的路程,今天不知为何,平时人满为患的会议室,这会倒是静悄悄的。窄窄的走廊上,除了她和沈丛衍,再没有其他人。
沈丛衍看着她,不言一语。
一时之间,周阳不明白他眼里的意味,她思忖两秒,再次说:“对不起,刚刚没看路。”
沈丛衍将笔记本合上,他的笔记本属于轻薄型,此刻被他拿在手里垂在身侧,跟拿一本书没什么两样,甚至拿出了一点别样的气质。
他仍是盯着她看,一言不发。
和部门同事常年处于点头之交一般,周阳对沈丛衍也是每回办公室碰见了,点头问好,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多余的交流。
简单点说,除了当初面试那一环节,之后进入公司正式工作,周阳和沈丛衍并没有直接的工作对接往来。昨天的事故邮件,算得上她和沈丛衍的第一次工作接触,是以她和他算不上熟悉,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虽然他是自己的老板之一。
她认真地想了一想,除了昨天那封邮件的纰漏之外,她在工作上没其他什么差错。
此时,她在他脸上留意了一番,以她交友看人的浅见道行,根本看不出什么。在这方面,她一向不为难自己,于是她做了一个看手表的动作,双手抱着笔记本,重重地鞠了一躬:
“时间紧急,我先去打印资料。”
她说完话,抱着笔记本径自快步离开,奔向办公的方向。
沈丛衍原本要问出的问题,在她愈来愈远的背影中,无声收回。
和临城大学那边的负责人约好的时间是十点,沈丛衍提前十五分钟将车停在临大的地下停车场,然后又花了五分钟走到指定的地点。
沈丛衍一路走来,熟门熟路。
周阳跟在他身旁,时刻紧随他的步速。她一面走,一面望着右手边红砖瓦的回廊。一个不合时宜的记忆突然跑出来。
沈丛衍本科和硕士都在临城大学完成。她有回上部门网站找资料,无意间翻到了部门的联系资料,她当时随意瞟了几眼。
一个无意之举,时隔许久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未到正午,阳光还不算晒,拐弯前,周阳特意回头看了眼红砖瓦的回廊。
化学工程中心的林老教授临时有事被叫走了,接待他们的人叫张朝,在读研究生二年级。
张朝泡了两杯红茶过来,在两人面前的桌上各放了一杯,随后他摸了摸后脑勺,腼腆道:“林老师被二所的人叫走了,事出突然,可能没那么快。不过你们别担心,他们吩咐了师兄跟你们交接,师兄有个实验,十点下课。”
说着他朝墙上的钟表看了看,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笑得很学生气。
周阳抿了口茶,见一旁的沈丛衍没说话,她放下茶杯,说:“是我们提前到,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打扰你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听着很是熨帖。而且,这张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想了一会无果,张朝连连用手摆了摆,可摆了没两下,他意识到手里拿的是迷你型的托盘。怔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刚才端茶用的。
他不免又尴尬地笑了笑。
周阳恰好处地抿起微笑:“你要是有事,你先忙,我们坐这边等。”
张朝站着,无所适从。今天所里都在实验中心忙着,他回来取个资料的时间,就被林老师抓来当壮丁。
他是想走来着,可是他一走,这会客室就剩他们两人了,把人扔下好像不太好。甚是眼熟的周小姐倒好一些,笑得挺平易近人的,这姓沈的先生就稍微冷淡得不易近人。
他笑着,心里的滋味七上八下。
五分钟等待的时间格外磨人。
张朝一边浏览今天实验的材料,上面有不少顾青闻的笔记。他第n次想着,这顾青闻的字还挺好看的,不像他的字,狗爬似的。
一边又时不时往墙上的钟表看。
秒针慢慢悠悠地走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周阳翻着资料,一字不落地一行一行浏览过去。有种平时无聊时,就抓起一个物品看背后的产品说明打发时间。
不过今天是为公事来,而且是沈丛衍亲自带她来,她态度上严肃了不少。
一旁的沈丛衍倒是无声无息的,从进大楼后和张朝打过一声招呼,这之后就一路沉默。
时间再难熬,终于在张朝看完今天的实验材料后,门外的走廊响起了刷门卡特有的“滴”声。
会客室只有三个人,三个人都不讲话,外面的办公室又静悄悄的,加上大学还没开学。这一声“滴”的声音就格外清晰明显。
张朝放下材料,快快乐乐地迎向门口:“师兄。”
随后。
一道平静和缓的声音落在门外面。
“宋师姐还在实验室等你。”
“什么?!?!”张朝小声惊呼。
看这反应和声音,周阳猜测张朝可能很怕这位宋师姐。
她走神地想着。
先才那把和缓的声音再次出现:“晚上做个课题报告给我。”
这次惊呼声直接变成了哀嚎。
周阳看了眼沈丛衍,他一脸淡淡的神情,右手手肘支着沙发,很是闲适。
自从十二岁之后,周阳就没再对什么事什么人好奇过。然而今天,就在此时此刻,她突然对这把和缓得近乎平静的声音,有了一点好奇的意思。
那种感觉细细密密的,像这会客室的冷空气,贴着她的皮肤;
像冬天冷松落在雪地的声音,清脆幽然;
又像窗外偶然传来的蝉鸣,是一种很自然的产生现象。
不多时,一个干净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干净的人,用着干净得近乎平静的声音,清清然地说:“我给你们取资料,稍等。”
几秒之间,白大褂的人影消失在门口。
他好似一阵风,突然地出现,突然地消失,干净地像是周阳产生的一个幻影。
一阵惘惘然,周阳听到了一道稍瞬即逝的笑声。
她转向沈丛衍。
沈丛衍和几秒前的冷淡不同,他眼尾露着笑意,为她打消不解:“他这人还是这样。”
这是周阳第一次见到顾青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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