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着的小童们结伴从雨中跑过,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别闹了!别闹了!那边有捕爷往这儿过来了,快跑呀——免得被抓走啦!”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几个孩子嬉笑打闹着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很快就不见了。
片刻后,巷子里跑出来一群人,棍棒扔了一地,生怕有捕快闻风而来,为首的匆忙交待了两句,尔后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今天算你小子走运!”便四散而逃。
鹿皮小靴踏在水上,激起一阵涟漪,雨声在逼仄的雨巷中变得悠长。
荼锦撑着伞,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谢同尘浑身早已湿透,一手捂着肋处,眉骨泛青,趁着地的那只手臂上有一道伤口,血正顺着雨水往下滑落。见到她来,他露出如兽般的戒备姿态,湿漉漉的深刻眼眉好不脆弱,眼神却透过潇潇落雨,也带着无尽寒凉。
她只当瞧不见,仍半蹲下去,沉默地将伞移到他的顶上。
两两相望,却是无言。
荼锦喉头发哽,被他如刀般锋利的眼神剜得一阵阵疼,心中却在一瞬里无比清明——
她原以为是情,是命,是诗境。后来却是病,是惊,是阴翳。如今才明白,她对于他是不知停,是不能逆,是不可愈。
“跟我走。”她说。
他不屑一哂,挣扎着起了身,还一把拍掉了她的伞。她没有防备,一时脱力,那柄新扎的四十九骨紫竹油纸伞便落在地上,顺着风骨碌碌滚去了远处。原本风光鲜艳的女官被雨淋得褪了色,失去了凶悍凌厉,像只可怜巴巴的猫儿。她不去捡伞,而是拽住了他的袖角:“起码,先治伤。”
谢同尘语气十分不耐:“不需要。”
“为什么不呢?你不敢吗?”略一顿,似是在竭力压制嗓音里的哭腔,于是声调压成薄薄一线,显得尖锐又刻薄,荼锦用力地、死死地扯住那一角衣袍,“谢同尘,你是不是碰了那些东西?是不是!”
谢同尘的个子很高,下巴略一抬,便可以毫不费力的睥睨她。他的表情在雨中很模糊,几乎感知不出任何温度情绪。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中似乎有些异样的暗涌,声音倒如寻常般冷淡:“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现在是用什么身份在和我……”
啪——
一声响亮的掌掴令话声戛然而止。
荼锦几乎要被气疯,手还在隐隐发麻,她这一掌打得极狠,当即便看见谢同尘的脸色浮现出鲜红的掌印。她尤觉不够,扬手要再打,却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狠狠攥住了。她敌不过他的力气,于是哭了起来,胡乱地对他又踢又蹬:
“你作践自己也好,作践我也好!可人活在世,总要有底线——那东西也曾害得你家破人亡,你竟也敢去沾!你夜夜梦里,不怕你爹娘来过问你吗?!谢同尘啊……谢同尘!!谢同尘!!!!!”
“烦死了。”谢同尘捏着她的臂,把她按到巷子的角落,掐着她的下巴将她按在墙上,任由雨水把她脸上的铅华冲刷的一干二净,露出原本清灵的、柔弱的美丽来。他几乎咬牙切齿了,“谁都有资格说教我,可你不配。花荼锦,你没有资格管我。”
“我没有管你。”荼锦仰着脸看他,不知是因为雨还是心,她总觉得他的脸好陌生,“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我要亲手为你上镣铐。”她吞了一口雨水,莫名觉得喉咙好苦,“不论有什么难处,你同我说不好么?钱也好,还是…”
“你。还有你的钱。都被那个阉人碰了,我嫌脏。”
“……”
荼锦忽然沉默了。
眼眶却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谢同尘很快就感受到了,掐在她颌骨的指节上有不同于冰冷雨水的热流淌过。
谢同尘的内心翻涌起一种复杂且苦涩的滋味,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表情,他浑身也发涩发痛。
下一刻,他便捧起她的脸,用力地吻了过去。
混合着雨水和眼泪吻毫无旖旎可言,是争锋,是交战,是掠夺,是招架。荼锦恨得牙关痒痒,拼命抗拒,偏偏被死死捧住了下巴,怎么也挣脱不开,于是一发狠,咬破了他的舌。浓烈的血腥味顿时在彼此的口腔间弥漫,很快又被雨水冲淡,偏吻势却只增不减,他用舌勾着她的舌,不断地把血和泪还有雨水吞回——
他真的很想她。
无时不刻,每分每秒。
渐渐地,荼锦索性也认了。管他是当年清高超然的谢小公子,还是如今微贱落魄的混混蓝桉。其实从六年前的初见开始,不论是她还是他,就注定要一生交织在一起。她品尝着他的咸腥苦涩,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因为羁绊而紧握过双手的人,最后会变成蛇。
来生,他们一定都会是蛇吧。
“对不起。”谢同尘终于放开她,凑近了她,下巴在她的额前抵了片刻,“对不起。”他捧着她的脸,拨开黏在她颊上的湿发,又吻了吻她的鼻尖和唇角,手沿着颈往下,锢住她的肩臂,小心又贪恋地握住了她,“我…只是想你离我远一点。”
她负气别开脸,并不说话。
他感觉出春衫下她的身体滚烫,隐隐的感到不安,于是一把执起她的手:“先走。”犹豫半晌,到底说了实话,“那个味道是狐尾百合。”
“怎么会……?”她脱口而出,立刻又摇头,“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说……那个味道就、就是……”
谢同尘重新把伞捡回来,撑在两人头顶,即便彼此都是落汤鸡了:“嗯。一个会调香的朋友弄出来的。今天第一回试,可惜还是不够像,所以出了点小问题。”
“嗯……”荼锦想起刚才那一掌,不由得心虚,握了握手,发觉掌心早已一片滚烫。也只低着头跟他走,“玊哥…我不该那样想你。”
“……”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谢同尘声调轻轻,“都是我不好。真的。”他顿住脚步,一展臂,将她揽进怀里,轻易就看清她满脸的红霞一直漫到了耳根,略略叹气,“狐尾百合制成香会有催情的效用,我这一味加了旁的中和,原本是不该的。可你……”
略一顿,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因为之前那回?”说的是淮水镇那一遭。
“嗯。”荼锦也感觉自己呼吸变得局促多了,难耐地捂着胸口,“应该不是你的问题。我之前喝了些酒。”不好意思的笑笑,“医者再叁叮嘱我忌酒,可有些应酬确实免不了。”
他又变得消沉:“对不起。那时……我没办法帮你太多。”
她拼命摇头,说不是:“是我太任性。”又攥紧了他的衣角,像是想哭,“可是我真的太想你了。”
谢同尘领着她去到了两条街外的一间小客栈,因为偏僻,所以门庭冷落,拢共只一个在柜台打哈欠的伙计。见门口有动静,伴着湿重的水声,不耐烦地一挑眉:“伞放外边儿!打尖还是住店?”一睁眼,望见来人,立刻从柜台后蹦起来,“蓝哥,你回来了?!这,这是……”
事先谢同尘已经把衣袍披在了荼锦身上,小伙计只道是个美貌女子,看了两眼,愈发挪不开眼。
“如果你的眼珠子还想要的话。”谢同尘笑眯眯的看着他,唇角上扬,眼梢却蕴出一抹寒意,“把熏笼火炉都送过来,再去烧点热水。”
“嗳,好好!我这就去!”
荼锦见他此时又与那时在淮水时重逢大不相同,很想问一问,身体却难受得厉害。一路支撑着走到这里,几乎到极限了。阶梯近在眼前,想要抬腿却不容易。谢同尘先上了两阶,忽的回身往她一眼,随后一俯身,将她打横抱进了怀里。
这还是她头回被这样抱起,双脚腾空,将身体都依托于一双有力的臂膀上。
从这个角度去看谢同尘,只见他衣衫尽湿,水从发间不断的流,从眉骨到眼梢,最后汇聚到下巴核儿,仍是记忆中的脸,疏朗俊逸的五官,干净明晰的侧脸——
那时的谢小公子永远尊贵高傲,是人间惊鸿,是梦中良月。悬在最高的枝头隐隐迢迢,又闪闪摇摇。从前他是波澜款款的河流。现在的他是凝水骤寒的冰,在厚厚冰层下,仍有一腔澎湃鲜活的真心和热血,于是使得他有了一种易碎却坚韧的玄妙感。
荼锦被抱回屋子,放到了凳子上。她有些恍然,眼神虚虚地望着人影从面前抽离,下意识要去扯他:“玊哥……”
“嗯。”谢同尘有耐心地回身碰了碰她的指,“我拿干净衣裳给你换。”
他的腿跛得不算太厉害,但走起路难免身子一高一低。从前荼锦一见他如此,总要觉得心酸愧疚,今日却突然发觉他脊梁笔挺,比起从前,更有一种遍经苦难后的不屈风骨。
荼锦拆了湿漉漉的编发,一件件把湿透的衣裳脱下来。暮春的雨天还有些凉,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当谢同尘拿了衣裳一转身,便看见窈窕的女郎乖乖坐在凳子上,表情有点迷蒙,上身赤裸着,双手揽着胸,湿漉漉的雪色肌肤在昏暗的视线像一捧新雪,脸却泛着不自然的虾粉。像孩子讨糖儿吃似的,可怜兮兮看着他:“玊哥,我好热。”
——
作者有话说: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没有人喜欢小谢..
抱歉大家,前两天乱吃东西吃出肠胃炎,半死不活了几天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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