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十二月以来风雪大作。
仙罚台上一派雪白之色,天地间似唯余那玄色的刑柱,笔直贯穿苍穹。
刑柱上用银色捆仙锁绑着个人,这是自圣德高妙太上君退任仙帝以后,十万年才出一桩的稀罕事,时居琉华宫的天界储君着一袭议事华裳,身披雪白狐裘,面无表情在前,身后三位文官抱着文书,几乎是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待几人匆忙赶到此不祥之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派景致——
朔风如厉鬼,裹挟着千千万万片似利刃般的雪花,凌迟一样撕扯着刑柱上的女子。她长发散乱,一袭雪白的广袖云衫已被撕扯得宛如破布,上面血迹斑斑,沿着玄色刑柱一路滴下,状若铁树铜枝的梅树开满了花朵。
青年踏入仙罚台时,刑柱上的女子毫无察觉,歪着头,墨色瞳孔浑浊不堪,失了血色的唇开开合合,口中似乎在不停念叨着什么。
似极了传闻中早已疯癫的模样。
可再疯癫,也曾是位上仙。
于是青年男子挥手示意身边文官留在原地,独自一人上前。
离得近了,他才听清女子状若自言自语的低喃:
“小雪,这里的雪下得好大哦,一点都不比青芜宫好。”
“小雪,这里的风这样大,你怎么还不回家去呢?”
“小雪,你是飞累了,不想飞了吗?”
“小雪,你还有翅膀可以飞呢……我的翅膀…哈哈。”
“……”
似乎是看见了他,女子的声音如风一般消弥在了漫天大雪里,这时他才看见女子肩上停了一只纯白无瑕的雪鸟,巴掌大小,缩在她如杂草一般的发间,就像她肩膀上的积雪般毫不引人注意。
他一眼便知那是只未开智的普通雪鸟,或许是对上了他的目光,雪鸟展翅,一会儿便淹没在了风雪中。
倒是那女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从那双眼中看见一位披了狐裘,表情淡漠的男子,和一片苍茫大雪。
素色的白扣在那双黑得如同深渊般的眼里,就像一片白色荒漠。
“我记得你,你是仙储云绛,呵呵,仙界是拿不出什么人了么,竟派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来处置我?”
“还是……那些老不死的家伙内心有鬼,怕见到我会脸红愧疚?哈哈哈哈哈…….”
云绛踏上刑柱台下的三级台阶时,女子张扬的笑声似激起空中雪花一同震荡,他终于冷着脸开了口,声音宛如冰冻:“放肆。”
“哈哈,放肆?云绛,你出生时我驾青鸾从北海直抵九重天为你母后贺礼,沿途谁不待我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而今笑得张扬了些,便是放肆了么?”
语罢女子毫无形象地“呸”了一声,又道:“若要审我,叫你那老贼父亲云嚣来,你还不够格。”
身披狐裘的青年立在台阶上,顿了顿,才继续面无表情地往上走,只是几步的距离,刑柱上绑着的女子却似状态极好一般,辱骂声一句接一句,并且,中气十足。
最终他站到了刑柱下,踩着被鲜血染红的地面,朝刑柱上的女子一拱手,十分公事公办地说:“仙帝拟定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将上仙于此处决,托吾顺带一句于汝。”
约莫是那句“上仙”喊得女子格外受用,云绛当即看见女子笑眯了眼,他抬头看见那张遍布血污的脸上露出的那个笑时,内心不知为何,有所触动。
或许是往日那个高傲端雅的青鸾上仙给人的印象太过于深刻,而如今眼见这人落入囹圄,还是这般凄惨,这惨烈的对比便让人嗟叹来。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
退身走下刑柱台时,女子却意外地叫住了他:
“真是个懂礼节知进退的好孩子呢,哎,云绛,等等。”
而此刻女子口中这个“懂礼节知进退的好孩子”却是头也不回,携了三位文官便往外走。
“云绛!你那父亲不是想知道浮沉珠的下落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身侧文官听见这个最近议事频频出现的关键词,都忍不住纷纷驻足回首,目露诧异,青年的脚步却只是顿了顿,而后继续朝外走。
顾青鸾本眼见那面若冠玉的青年头也不回地朝外走,感觉被冻僵的心口都再度有了刺痛——却是急的。
因而她不再取笑,表情也由疯癫变得稍微正常了起来。
“我讨厌你那个虚伪的父亲,倒是挺喜欢你这个小辈的,长得也忒周正,反正我也要死了,浮沉珠也带不到地府去,这件功劳就送给你吧。”
还差七步便是仙罚台的屏障以外,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刻了蟠龙的石栏,也扫过屏障外两位持剑护卫,侍卫见此,朝他微微颔首。
“不必了,上仙这些话……还是留在刑场对仙帝说吧。”
狂风暴雪里,青年微微侧身回首,眉眼比那风雪更凉薄三分。
顾青鸾缓缓在嘴角攒起来一个神秘诡测的笑,她轻轻地“哦?”了一声,而后刑柱上银白色的捆仙锁突兀疯狂抖动了起来,隔着千千万万片雪花,云绛陡然双眸收缩,因为看见了一颗碧绿的珠子被女子从口中吐了出来,沾着大片鲜血,掉到了洁白的雪地上。
那一瞬间,女子的脸色变得比纸还苍白,就像失去了生命力的植物。
“浮沉珠……就在这儿,难道……难道你真的不想要么?”绑在刑柱上的女子几乎是一句话一呕血地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不会、也不敢私吞,但拿回去……换功劳也是好的。”
那珠子只有拇指盖大小,却被称作天下至邪!仙界至今不知道青鸾上仙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会拿自己内丹炼制出这么个邪物,却也领教过它的威力,并且,损失惨重。
他曾下界看过那些被浮沉珠“污染”过的凡人,且不论凡人,还是山间飞鸟走兽,花鸟虫鱼,哪怕沾染了这珠子的一丝邪气,也会丧失神志,变成浑身发黑,只懂得互相撕咬的怪物,最后在互相撕咬中全身腐烂而亡。
而仙界派出去再厉害的神仙,再高明的圣医,也无法拯救那些已经被邪气污染的生灵,只有一一斩尽杀绝,以防祸害更多的生灵。
这片空间受到了那拇指盖大小的珠子的影响,无数的雪开始以它为中心飞速旋转,最后竟然形成了一圈风暴,隐隐约约似要撕裂这方屏障。
在珠子落地的那一瞬间,云绛便将身后还愣着不动的那三位文官悉数抛出了屏障外,大吼一声:“去找仙帝来!”而后抽出自己的佩剑,剑尖直指刑柱上被捆着的女子!
文官直接吓懵了两个,所幸还有一个机灵的,被摔出结界后立马爬了起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跑了出去。
玄剑出鞘,在一瞬间斩破飞速聚集的风雪,千年狐裘也被青年毫无可惜地弃在雪地里,或许是一秒,或许一秒钟也不到,当乌黑堪比最深的暗夜一般的剑尖终于刺破女子额间苍白的一点肌肤时,青年的脸上已被风雪割除两三道血痕,而就在此刻,他陡然与女子抬起来的一双眼对上。
那双眼笑吟吟的,眼底却尽是明晃晃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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