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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9 章
三个月后, 盛夏的闷热被过境秋风吹散,京都小院内的叶子黄了一半。除去李老爷子出门赶集时买回来的几盆菊花, 其他花朵都收敛资容, 任由艳丽的花瓣垂落于泥土上做养料。等来年开春,便又能展开新一轮的争奇斗艳。
花朵尚在蓄力,小院男主人却开始蓄‘气’。
秦无站在半开的窗户前, 看着书房里面的苒苒和桑落, 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 叫住路过这边的国字脸城隍爷肖隐元。
秦无就很疑惑——他不过是出门准备了些茶叶的功夫, 一来一回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这桑落怎么又跟狗皮膏药一样的黏上了苒苒?
纵然秦无知道叫肖隐元过来无法为他排忧解难, 但好歹能将自己的疑惑倾诉一番。
肖城隍不大明白桑落和秦无之间的暗潮, 他见秦无叫自己, 很是诧异,只不过这情绪在他那威严的国字脸上却不怎么能反应得出来。
他踩着端庄的四方步走近,余光透过窗户, 瞥见屋子里的场景——桑落正坐在大人身边研磨, 而大人则在低头画图纸。日光透过树叶间隙, 斑驳的铺了一地。
这是多么正常和谐的画面啊!数万年前的宁静祥和终于再一次回归了。
肖隐元差点热泪盈眶。
为了不惊扰到屋内的两人, 肖隐元压低声音:“姑爷。”
这个称呼一出口, 秦无刚刚酝酿了不少的气瞬间消了八成。
是了,他是苒苒的夫君, 是苒苒一众下属的姑爷, 该……该大度一点。
秦无默念了三遍‘大度’, 可他发现自己还是想计较。
这也不怪他,自从一个月前, 桑落找到这里,她就日日黏着苒苒——完全没有将秦无这位正儿八经拜过堂的‘姑爷’放在眼里。
要不是晚上苒苒义正言辞的告诉桑落不能同睡,不然秦无就算是大晚上都没有跟妻子单独相处的时间。
桑落的感情其实很容易理解,她跟大人分开了数万年,她好不容易找回记忆,能留在大人身边,自然每时每刻都舍不得与大人分开。
但她这都黏糊苏苒之一个月了!
秦无由最开始的大度、体谅、容忍也到了现在的忍无可忍。
可他真的要跟一个小姑娘如此计较吗?
桑落带着功德之笔的笔镗,在落神岭等候一千多年,有多辛苦,秦无是能想到并理解的。他自己也独自行走了数万年,他眼睁睁看着这片土地由荒芜变得生机勃勃。
秦无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了忍让。
他眸子半垂,正要跟肖隐元说自己没事了,就听到屋内研好墨,托腮发呆中的桑落突然蹦出一个奇想:“大人,让桑落落给你画眉吧!”
苏苒之停下笔,偏头看在她调养下,已经褪去白发白皮状态,愈发像正常人的桑落。
因为刚刚还在专注着画图的缘故,她杏眸中满是认真,问:“为何?”
苏苒之的嗓音温和清隽,像轻柔的风拂过桑落心尖,让她忍不住想亲近。
她说:“我听隔壁那书生念书说‘女为悦己者容’,桑落喜欢大人,想给大人画眉。不过,大人的眉……”
说到这里,桑落仔细的凝视着苏苒之的面容,她有些迟疑,因为大人的眉生得极好,增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完全不用上妆来着。
她想,大人其实生得很漂亮,只不过因为仙人大都看重实力与心境修为,才没有把大人的美貌宣扬出去。
不过,桑落知道天庭上绝大部分仙人都知道大人的美貌,只是不敢随意点评罢了。
桑落蹦出一点突如其来的灵感:“大人如果上妆的话,画几分眉妆搭配,那便是极好的。”
这样的话,她、桑落落,就能给大人画眉了!
桑落想,自己为了画眉,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看着眼睛放光的桑落,苏苒之已经将默许延伸到眼神中。她身边这十二位姑娘,并非全然都是天生神女,绝大部分是因为自身跟对应的月份有不解之缘,才渐渐修炼成神女的。
而苏苒之当年在养大她们的过程中,其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要不是有苏苒之这个大‘招牌’在,以当年王母执掌天庭的雷霆手段来看,桑落落能完全保留本性,将‘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发展到现在,恐怕是不可能的。
不过,桑落对于文言句的理解能力……
苏苒之失笑,道:“女为悦己者容不是这个含义,讲的是女子为了自己喜欢或者喜欢自己的人而精心梳妆打扮。”
而不是女子在自己欣慕的对象身上化妆打扮。
桑落眨眨眼睛,好像理解了苏苒之的意思,她趴在桌案一角,喃喃:“居然是这个意思,这些读书人,整天咬文嚼字的……”
她重新将下巴垫在桌子上,继续出神思考了。
肖隐元和秦无还站在窗外,肖隐元悄悄看了下秦无的脸色,他现在好像理解姑爷为什么会站在这里‘运气’了。
不过,大人显然与姑爷感情甚笃,刚刚大人给桑落姑娘解释‘女为悦己者容’的时候,分明先朝窗外看了一眼。
那眼神与肖隐元以往见到的不一样,具体什么样子他形容不上来,但他能清楚的读出里面充盈着的喜欢。
这束目光,也彰显了姑爷在大人心目中的地位。
肖隐元打心眼儿里为‘终成眷属’的大人开心,他展开笑颜,给秦无拱了拱手,广袖在身前划过一道弧线,小声说:“姑爷,我先走了。”
他悄声退开,打道回淮明府,作为城隍,可不能长时间擅离职守。
—
翌日清早,苏苒之穿好衣服,对着铜镜细细上妆。
她不是不会化妆,只是一般情况下要么在家里画图纸,要么就在赶路——劲装乌靴和扑粉描眉抿口脂着实不太搭,因此平时都不怎么画。
但偶尔来了兴致,用妆容为生活增添些美好,苏苒之还是愿意做的。
她动作不慎熟练的扑了粉,点缀了双颊,还抿了红便橘调的口脂,等到秦无洗漱好过来时,苏苒之还在眉间点了与口脂颜色接近的花钿。
苏苒之眉笔递给秦无,笑着说:“夫君,为我画眉可好?”
秦无的心跟着这句话颤了一下。
他接过笔,半蹲在苒苒面前,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看,简直无从下笔嘛。
他缓缓凑近,神色十分认真,简直比自己练功时还要细致上数倍,用手中眉笔仔细描着妻子的柳叶眉。
苏苒之能感受到秦无轻柔的呼吸,那种被当作珍宝一样呵护着的感觉愈发浓烈。
不知何时,秦无画眉的动作停了,两人亲密的唇齿相接,鼻息纠缠。
一吻结束,秦无眸色深暗。苏苒之用小虎牙摩着秦无唇角,其实不仅仅是秦无情动,她也一样。
他们成亲的第十七个年头,不仅对彼此兴致不减,更因为爱意加深,而有愈增愈强的苗头。
于是,这天的早饭,桌边只有李老爷子和桑落。
哦,还可以算上旁边休养生息的苏长河。
这回就连不谙世事的桑落都没说话,专心扒饭吃。
等苏苒之起来,早上画好的妆已经淡到看不出了。只有秦无给她画得眉妆上还有些许痕迹,不过,这回秦无用沾了水的布巾细细为她擦拭脂粉。
这男人餍足后坏心眼儿的在她耳边嚼舌根:“苒苒不心悦他们,不给他们看妆容。”
苏苒之:“……”
这两人,一个个的都跟‘女为悦己者容’六个字较上劲儿了。
—
当天下午,苏苒之想去京都附近郊区查看上一批魔气傀儡的应用情况,她没有直接缩地成寸,而是唤回追雪。
“今年的初秋尤为凉爽,最适合策马去田间地头跑一波了。”
听苏苒之这么一说,就连出门只喜欢用‘蹦跳’两种方式行走的桑落都燃起骑马兴致。
她去马市租了一匹马回来,看着同乘一匹马,整装待发的大人和姑爷,突然对李老爷子伸出手,直言道:“咱们也共乘一匹。”
李老爷子:“……?”
他赶紧摆手拒绝:“九神女,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不适合骑马。真不适合。”
在李老爷子再三推拒之下,桑落才勉强接受自己这边只能一个人骑马的事实。
秦无虽然不喜欢桑落挤走自己黏着苒苒,但他对苒苒的下属们也着实本着爱屋及乌的心态。并不会真的去针对桑落落这个小姑娘。
原本在桑落除去租马的时候,秦无就打算也去租一匹,毕竟他们三个人出行——李老爷子年纪大了,不喜欢跑马这种快速运动,苏苒之、秦无和桑落三个人出去秋游,若是只有两匹马,势必有一个人得下去走或者有两人共乘一匹,而剩下的一个人得被单出来。
虽然说秦无觉得‘单出来’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认识数万年了,不会有自己被‘边缘化’的感觉。
但为了和平……公平吧,三个人三匹马比较合适。
只不过在秦无准备开口让桑落多租一匹马的时候,苏苒之握住了他被束袋缠得劲瘦的手腕。
苏苒之对秦无微微摇了摇头,说出来的话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今年秋光潋滟,应有好事发生。”
秋色、好事与骑马骑几匹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秦无却在看向妻子秋水一样的眸子时,心中泛起一阵了悟。
——今年秋色好,故人何时归?
行八的神女清秋,该回来了啊。
三人两马慢慢在京都偏巷里踱步。周围并不十分热闹,但百姓们脸上却都带着笑,眼里盛着光。
有妇人抱着孩童在门口晒太阳,顺便跟周围邻里唠嗑。
“今年粮食收成好啊,卖掉一半后,我家大郎十月就能去私塾了。”
“我家的已经送去了,他爹去年就租了喜雨一号,今年耕地没劳人,跟着他叔去盖房子,工钱刚好给我家那三个崽子交束脩。”
“还是你家的聪明,我家今年才租了喜雨一号……”
农家百姓交谈的声音越来愈远,但他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信念却不断升腾。
苏苒之闭上眼睛,秦无坐在身后揽着她的腰,桑落睁大眼睛好奇的打量周围一切——百姓们脸上的笑容比她数万年前所经历过最富庶时期的还要灿烂。
这、这一切都是因为魔气傀儡的普及。
别看桑落有好几万岁,但她依然是少女面容——就像年年都提着篮子出门采桑养蚕的姑娘,灵动活泼。
因此去租借马匹的时候,马场主人给她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驹,不然担心她这个‘小姑娘’会摔下去。
但马场主人万万没想到,小马驹的确是又温驯又矮小,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小马驹对‘马中强者’的孺慕之情表现的十分明显。
——桑落的小马驹一个劲儿往追雪身上凑,想跟追雪碰碰脑袋。
秦无万万没想到,这年头就连马儿表达感情都这么的……热烈。
桑落目光落在大人腰间那属于秦无的胳膊上,须臾又飘忽而开,勒了勒缰绳,让自己这头小马驹乖一点。
小马驹前蹄抬了抬,终于知道克制一点了。
出了东城门,就到了开阔的山野间,这里土地肥沃,周围还有几个小山头,适合跑马游玩。
追雪很通主人心意的加快步伐,它一跑,桑落的小马驹也跟着撒欢。
马蹄声回荡在田间地头,而正在耕种的‘喜雨一号’们丝毫不受干扰,依旧勤劳的忙活着。
苏苒之眼睛依然闭着,她放空了心思,没有去眼睛看,而是用耳朵去听秋风的声音,用心感受秋意的缠绵。
追雪不知何时带着小马驹跑到了京都外最高的一座小山峰上,山顶有一座金色琉璃瓦盖顶的佛堂,四角飞檐下悬着铜质厚重的铃铛,正在秋风下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声。
“追雪,继续跑。”苏苒之说着,她感知到自己指尖的风愈发缠绵温柔,像女子手臂间挽着的用上等桑蚕丝织成的柔软披帛。
她眉目舒展开来,微微往后,靠在秦无怀里,唇边带了一丝笑意。
同时漫不经心的吩咐:“后面马上有你的位子。”
桑落落不是觉得一个人骑马孤单吗,她姐姐这不就回来了?
秦无在苒苒这句话后,听到一声温婉大气的回应:“多谢大人。”
秦无只知道苏苒之身边有十二位掌管月份的神女,但对她们除了名字外,其他一无所知。
要不是苏苒之提前说了这回回来的是老八,不然秦无定然对这突然出现的神仙两眼一抹黑。
数万年前,秦无身负魔气,又不懂如何控制,除了淋雨别无他法。他内心有着浓浓的自卑,却又不敢宣之于口,担心如皎皎明月的大人会讨厌这样卑劣的自己。
他将心事藏在心底,不愿去接触苏苒之身边的神女和侍从们,每每都是独来独往。看起来性格孤僻。
秦无知道,自己本来是魔气化身,是最该活在黑暗虚无中的存在。
是苒苒用一壶茶、一抹笑、一个眼神将他带入光明——而他的魔气,以后也将成为这由清气凝聚世界的磅礴‘能源’,解放百姓们劳作的双手,让家家户户都过上好日子。
秋风刮过,将苏苒之的发丝吹在秦无脸颊上。
这拂面而来的发丝接触到皮肤,带来微微痒意,化解了秦无眉眼里浓深的回忆,让那双眼睛重新承载了笑容。他微微低头,吻在苒苒发顶。
当年那个魔气少年,将他的光拥在怀里,献上最虔诚的亲吻。
—
桑落的小马驹体力到底不如追雪,平地上跑尚且能跟上追雪的步伐。一旦上山,它的短板就表现得十分明显——腿不够长,肚子有些胖,即便桑落体重很轻,但小马驹上山时依然老费力了。
刚开始追雪有意跑一会儿再溜达一下,候着小马驹和桑落。但在苏苒之命令过后,追雪撒开蹄子就往山上跑。
小马驹真是使出吃奶的劲儿都追不上了。
带着一丝暖意的秋风在耳边飒飒作响,落叶打着旋儿的从马蹄下溜走。
桑落终于忍不住对自己的小马驹嘟囔:“我的小马,我桑落落可是十二神女中体重最轻的了,你怎么还跑得这么费力——要是其他姐妹回来,你保准被压得外八字不可。”
“分明是你把小马儿压成了外八字——”
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响起,桑落脊背瞬息间僵直。不巧小马驹奔跑太过用力,差点被石头绊了马腿——马失前蹄,桑落被这力量带的后仰,差一点摔个倒仰。
而绑住她,没让她摔着的,正是一根秋水似的缎带。
桑落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行八的神女掌管八月,名为清秋,平素对外做事稳重,整个人就是大写的‘端庄’,对内又跟姐妹们开得起玩笑。
桑落记得,魔气爆发时候,清秋姐姐用身体为她阻挡了一次从背后袭来的魔气。后来数万年已过,天庭重建,人间秩序步入正轨,随着百姓们对‘月份’的认可越来越广,大部分神女都苏醒过来。只有八姐姐和大姐姐还有十一妹妹再也没醒来。
因此,桑落在听到八姐姐声音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楞了,她不敢置信,她怕这只是自己午夜梦回听到的不真实的声音。
但这条缎带一样的披帛,分明是八姐姐的灵体!
“一见到我就哭,桑落落,你怎么还没长大啊。”
属于清秋的披帛逐渐漂浮在空中,好像有人将其挽于臂弯间一样。
桑落慌忙的擦了两下眼泪,又试探着伸出手去摸披帛——她指尖接触到的不禁有披帛,还有属于初秋的温度。
“八姐姐。”桑落哽咽出声。
清秋知道桑落这会儿看不到自己,她也才凝出元神没多久,要不是大人那一句‘后面有你的位子’,恐怕桑落还摸不到她的身体。
清秋坐在桑落前面,她现在有实体,但只有大人才能感知得到。
马儿感受不到,自然也不会觉得重,她用披帛给桑落擦擦眼泪:“桑落落今日涂了胭脂啊,哭成花脸猫了。”
眼泪不住涌出的桑落如遭雷劈。
她的眼睛瞬息间瞪大,面前凝出一枚水镜,查看自己现在的面容。
眉妆偏浓了,眼尾的红色胭脂已经被泪水晕染开来,显得整只眼睛红彤彤的。口脂……口脂好像涂歪了一点,显得嘴巴有点不大对称……
桑落的哭意倏然消失,一脸不可置信道:“我就顶着这幅模样,在大人面前丢人现眼了大半天?”
清秋心道这自己哪里知道啊,不过她自己可能有‘母不嫌子丑’的心态在,觉得桑落落什么样子都好看。
就算是哭成小花猫了,也难掩眼中灵气。漂亮的不可方物。
清秋这么一腹诽,浑然忘了自己的披帛还贴在桑落脸上——披帛是她的灵体,如今她实力微弱,一点心思波动都瞒不过实力恢复小半的桑落。因此被桑落把那句‘母不嫌子丑’听了个明明白白。
桑落嘟囔:“是子不嫌母丑!八姐姐,你还是说我现在丑……”
清秋无奈,披帛在空中无意识的画着圈圈,没想到许久不见,桑落落居然知道这么多俗语了。
她的披帛缓缓落下,见桑落还想嘟囔,赶紧转移话题:“大人已经走远了,我们还不追上去吗?”
桑落果然不再纠结今早的妆容是不是很奇怪,赶紧洗掉所有晕染开来的胭脂,一夹马腹,让小马驹往上跑。
山林间传来桑落开心的声音:“八姐姐,你能回来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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