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下过,路上还湿漉漉得紧。本就是鸢飞草长的时节,被春水一滋润,那路间青苔便不要命地疯长了起来。
一辆乌篷马车在青石板的路上急促行走着,哒哒作响。车身摇晃间,拐过了西大街,又穿过了枣子巷,里面一个婆子伸手撩了车帘,看了看乌沉沉的天色,嘴里催得更急了:
“将车赶快点儿,若是耽误了时辰,陈妈妈定会罚你。”
赶车的是个年轻小子,闻言不由得撇撇嘴。
这事儿得怨他吗?明明是那些丫头磨磨蹭蹭浪费了时辰。可他不敢跟王府的婆子顶嘴,便一鞭子啪一下,狠狠抽在了马屁股上头。
说话的方婆子也知道不得理,缩回了身子,没好气地剜了车厢内的几个姑娘。
说来说去,还不是得怪这霍家的几个丫头,赏钱没几个,脾气倒挺大,哪里像是伺候人的模样。若不是陈妈妈特意交代了,她才懒得走这一趟呢。
她原先也满腹嘀咕,为啥偏生要赶一架马车来接人。去王府做丫头的,哪个不是自己梳洗收拾了干净,大清早就巴巴等在门口。
只是见着了人,倒是让她眼前一亮。
十四五岁最是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这霍家的四个丫头居然都生得不赖。
原本那个叫霍荣菡的三姑娘最为出挑,恰好十五岁,生得是体态风流,眉目娇媚。可惜额头上有一道疤,虽然不显眼,到底算是个破相的了。叫霍有纤的五姑娘也不错,安安静静的,文弱娴雅,可惜性情上就显得有点呆板,戳一下,动一下,没一点机灵劲儿。还有一个四姑娘霍语桐,尚算清秀,一双眼始终低低垂着,倒是规规矩矩的。
她将目光放到了最后一个身上,这一个年纪最小,满打满算才十二岁。巴掌大一张白嫩的小脸,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明亮喜人,眼尾微微上翘,顾盼流露出几许娇憨。再看这丫头身上,一身粗布衣裳,上面是浅绿色的交领褙子,配了白地撒菊纹的百褶裙,一把黑油油的头发辨编了个马尾辫,整个人瞧着就清清爽爽。
倒比她那个三姐姐的姹紫嫣红多出了一分清新。
性子也是讨喜的,一张嘴甜得不得了,此刻也正眨巴着眼儿拐着弯儿,打听王府里的景况呢。
方婆子其实只是一个在三门上跑跑腿的,地位不算高,可架不住识的人多,往往一瞥,这人是个什么模样,心里就有了七八分准头。这时瞥了一眼那三姑娘霍荣菡,见后者斜斜倚靠这车窗,恍惚神儿定定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个什么。
这样的姿态她也是见过的,曾经王府里也有稍微生得好一点的丫头,见了主子爷就双目含春找不着北,只是这最后的下场还真没见过好的,想想也是,后院里的主子们,难道都是吃素的?
她是最瞧不惯这样的做派,暗自横了一眼,收回了视线,对着霍定姚露了一点和善:“这王府里头的规矩虽然是大,起行坐卧,都有一个章法。可只要用心服侍好主子,不仅每个月有五两月例银子,逢年过节还有双倍的拿。你们如果被挑了进去,那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
她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提高了声音:“可如果是要肖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懂自个儿身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轻则赶出府,重的便是打死也是有的!”
方婆子见三张明艳的小脸神情都紧张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有起了一点畏惧,倒是满意地点点头。只不过一抬眼角,见那个出神的还是没反应,不由得在心头冷冷一笑,不再理会。反正该说在前头的丑话已经说了,旁人能不能听得进去,那也与她没有半分相干。
霍定姚做出一副聆听受教的乖巧模样:“也不知道王府里有哪些主子,我们又会去伺候谁?若得方妈妈提前指点一二,知道了主子的忌讳,我们可就不会犯了错。主子瞧见我们懂规矩,还得褒奖方妈妈才是呢。”
霍定姚这样问,其实心里也有自己的盘算。其实当初王府有人找到她们霍家,母亲邢氏根本就没点头――曾经她们也是盛京的贵族,这种低眉顺目伺候人的活儿,邢氏压根儿就没会想过呢!
所以那陈妈妈上门,自个儿母亲一听就愣住了,瞪着眼睛半天回不了神。
自从在雁门落脚生了根,全家上下便得了霍老祖宗的严厉吩咐。不许再提起盛京的过往,只说是家道中落,老爷子又犯了点事儿没了,全家人才从北方迁徙过来。
曾经,她们的家世是何等的风光。不说曾老侯爷是开国功臣,世代封爵,曾老夫人是孝慈皇后的嫡亲妹妹。便是如今霍家五房人,大奶奶邢氏出身镇国大将军府,二奶奶林氏的娘家是一品中书监大夫,皇帝跟前的红人。三奶奶王氏本就是桂康王府的长郡主,四奶奶妫氏的祖母更是皇帝的姨母。
那些一品永定侯府的尊荣,进出皇宫得见贵人的光鲜,还有繁华似锦绫罗绸缎的生活,和前呼后拥的仆人伺候……都恍如几辈子前的旧梦。
是以周围左领右舍并不清楚她们家的过往。也因着这边陲城市,人也简单,哪里又有京城深远高墙里那么多弯弯绕绕呢。
所以邢氏惊得重复了一句:“什么?进府去伺候人?”那陈妈妈就急得去捂她的嘴,“嫂子你倒是小声点,你这是不是喜着了反而犯糊涂了呀!”
陈妈妈就住在霍家的隔壁,霍家到了雁门两年,这左领右舍你来我往的,也有了三四分交情。
“这可是天大的机会啊!想那王府里都是什么尊贵的人,那翔王府又是什么样的地位,如果你们姚姐儿顺利进了府,生出些造化也不是不能想的。”
邢氏勉强笑了笑,“你说的那些,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
霍定姚是她唯一的一个孩子,即便不是娇生惯养,也是锦衣玉食长大。在别人眼里的好差事,在邢氏眼里,那真是委屈了。
“那四皇子可是圣人的儿子,金贵得紧。我们寻常人哪里能见上一面?便真是绿豆滚进了磨眼儿遇了圆,让我们瞧上一回,那也是得像跪菩萨一般跪下磕头的!”
她瞧了瞧邢氏桌上的绣花样子,又苦劝道,“我可是好心好意,这才巴巴赶来知会你的呀。我大闺女便是在府里得脸的,每月回一次家,那可也是有小丫头伺候的。她可是捎了话出来,下个月年岁大的就要放出去一批了,这空出来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去晚了可没得指望了。再说了,王府里的管事嬷嬷们可是要提前相看丫头的,你们家其他几个丫头也出挑,可我就是想着嫂子你和我的交情不同,这不才先赶紧来知会你一个啊?”
别人说得也对,她们霍家二三十张嘴,张张都要吃饭,几位老爷瞧着也不是行伍出身的,手不能调肩不能抬,霍大爷和霍二爷帮衬着镇所整理点书册、看一看大门,霍三爷、霍四爷勉强教了村里的孩子读书,偶尔代人写点书信,收一点束和铜板,只有霍五爷到了庄子务工,有固定的进项。
在雁门这种乡镇地方,哪家姑娘不是十来岁就开始接了活计帮衬家里,哪里还像她们家这样娇养着呢。
若陈妈妈不与霍家是邻居,往日里与邢氏也有过你借我针线我提点豆糕的交情,何必这样为她家的生计着急。
这事情虽是陈妈妈私下找了邢氏,可后来还是被几房的人知道了。
为此,几个伯父和伯娘们还大吵一架。三奶奶王氏坚决不同意,找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的,说什么她们霍家就是因为皇家的缘故才落得今天的下场,这翔王府最好的沾也别沾,靠近不得。
四奶奶妫氏却嗤笑一声:“往日里三奶奶俱是以皇亲国戚自鸣,这个时候倒是懂得了这些大道理。”
这事情虽然过去了二三年,可说到底还是霍家人心底的一根刺。当年若不是因为王氏带着霍家大姑娘进宫,害得她们永定侯府卷入了皇储纷争,她们又怎么会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到了雁门安了身呢。
妫氏这样一说,王氏的眼里立刻就喷出了怒火,眼瞧着又要一场吵嘴。霍老夫人干脆把女人们都赶了出去,留了几个老爷在屋子里。
后来却是定了让三姑娘霍荣菡、五姑娘霍有纤、十姑娘霍定姚三个嫡女进王府去候选,郑姨娘听了消息,朝霍四爷哭诉一番,也让四姑娘霍语桐跟着去了。
霍老祖宗亲自做出这个决定,银子是一个方面,更为关键的,却是为了另外一层原因。
这几年在雁门,虽然没有人为难霍家,她们也从来没以罪人身份示人,可典籍上可还是明晃晃的记录着是就奴籍呢!
可如果是进了王府,虽然还是下人身份。但是往后若被放出来,也也就是良籍了。
霍家几个姑娘眼瞅着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即便她们不去高攀些显贵人家,可普通人家也不会上赶着会明媒正娶一个戴着奴籍的姑娘吧。再说了,以几位奶奶的眼光这里的显贵人家只怕都瞧不上,普通人家更是靠边儿站了。便是霍老祖宗,恐怕也轻易不会点头。
在这里,谁有翔王府的势力大?也只有王府才敢收用她们了。
霍老祖宗高瞻远瞩,拍板了这件事儿。不管下面的人都各有什么心思,在这个层面上,众人的想法倒是一致赞同的。
霍定姚暗叹一口气。不禁也暗暗皱眉,没想到事情隔了那么久,倒是转了一个圈,又得和皇家扯上千丝万缕的干系。
方婆子还在说,霍定姚连忙收拢心神,仔细听那婆子的每一个字。不管她愿不愿意,既然要进府,那就好好打听清楚里面的情形,她可不会再天真的以为事情会像那位陈妈妈说的那般轻巧。
“王府里的主子也没几位。最尊贵的自然是翔王殿下,可王爷常年征战,两三年不回雁门也是常事。其次便是顾老夫人,封号安国夫人。再来便是一位孟侧妃,一位李承徽,一位花承徽。另外,也就还有一位韩夫人了。其他的,等你们进了府再得人指点也不迟。”
霍定姚注意到,方婆子提起那三人时,口气都淡淡,说到那个韩氏,更是流露出一股鄙夷。
她暗自惊讶,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这翔王府人口确实稀薄,侧妃还能算半个正经主子,承徽的头衔说得好听,其实就等同于侍妾而已。
霍荣菡终于开了口,只是这一张嘴,说话就不中听。她问的是,为什么翔王殿下会有三位夫人。
――话里话外都充满了责备的意味儿。
方婆子闻言就笑了,拿眼角似笑非笑地瞅她:“照你的说法,主子爷得有几位夫人才合适?”
好在霍荣菡还有几分脑子,脸上一红,呐呐道:“主子爷的事情,哪里荣得上我们说嘴的。妈妈千万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想着不管伺候哪位夫人,都要尽心。不过若遇见一位和气主儿的,那更好不过了。”
方婆子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几位夫人都和气,不管你跟了哪一个,都是你的造化。”
和气?女人之间会和气一团吗?瞧瞧以前的永定侯府,几房奶奶什么时候和姨娘和气过了,何况这里还是王府呢!霍荣菡问这话,难道她在期待什么吗?
是,翔王是曾经救过落难的霍家,可是这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兴许别人就是路过,动了动嘴皮子而已。即便那天在江上,翻船的不是霍家,而是张家,魏家什么的,那位天潢贵胄说不定也会顺道搭救呢!
可霍家人若是自个儿拎不清,就此把自己放到了牌面上,以为有了这层关系,就可以恣意起来,那可就大大的惹人发笑了。
霍定姚忍不住嘴角抽搐,她这个三姐姐,该不会真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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