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红梨记

1、四百八十

少年再回人群,已不知故事讲了多少,只听公冶先生说道:“尔朱荣大军正于洛阳城外纠结是否进军,却有人送来书信‘将军或不知伊尹、霍光之功,安能不晓王莽、刘寄奴之事哉?――元天穆。’”
“话里有话呀!”少年冷笑一声。
公冶先生白了少年一眼,这类机锋他本想让孩子们自己琢磨,经他一点,已是索然无味。
“贱……”
公冶先生牙缝中吐露半字,又继续说下去,“尔朱荣被这话点醒了,略做挣扎之下,当即便叫大军攻入了洛阳城!”
“嗬!”公冶先生钢牙紧咬“别看那些洛阳军士平日里一个个多么瞧不上边关走卒,真打起来,十个人也打不过他们一个,平日里养尊处优,武艺荒废,军容涣散,尔朱荣做梦都想不到兵入洛阳会这么轻松。”
公冶先生忽地停住,不觉断断续续地敲着桌子,回头看着几乎没入深山的夕阳,双唇颤抖,喃喃道:“已……已经快二十年了……”
孩子们不知他在干什么,只看他身形消瘦,浑然不觉地念起自家过世多年的爷爷奶奶,搬家之前那个村子里再也不会相见的伯伯阿姨,又或是只在爹娘口中谈起却素未谋面只有家书的亲人。
半晌,公冶先生止住颤抖的双手,长吁短叹,道:“那日河阴陶渚――”
忽地阴风大作吹灭那盏油灯,霎时几片乌云压过本就沉了一半的夕阳再透不出一缕光线,天地间死一般的黑。
“救命!救命……”
众人寻声看去,只瞧得一人从稻田中飞奔似的爬了过来,虽是断了条腿,爬的仍向豹子一样。
日月更替之时,只见这人满脸烂泥,衣衫破烂,气若游丝,自伏兔穴以下断掉的腿仍在不住流血,自他三步以内除去血红,再无别色。
孩子们不住牙齿发颤,连退了数步,有几个胆大的正要上去看看已被公冶先生拦在身后。
“救我!救我……”
少年抢在公冶先生面前扶起这人,刚要询问,却听得身后一片嘈杂。
来者有十余人,有的持刀,有的拿棍,身形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天黑的看不清他们什么样子,但凭口中凶戾之语,长的或与地狱恶鬼不差一二。
见自己被追上,断腿人吓得一步躲到少年身后,身子散架一般颤抖,拼命喘着气。
黑影中一人舞了几下阔刀,叫嚷道:“哪来的野小子?不想死的滚一边去!”
少年正要搭话,却有一个孩子大喊:“那是我家的稻子,叔叔你别乱砍!”
那人咯咯冷笑数声,啐了一口,叫道:“野小子!别说爷爷砍了你家几个稻子,就断了你一双手脚又能怎样?”说话间,这人单手提刀直向那孩子走去。
孩子一听这般恶语,不觉“哇”地一声便大哭起来,又看了眼那断腿人,生怕这人真来剁了自己手脚。
那人还没走到一半,少年早拦在他身前,单手薅住他的领子,轻声道:“不如先砍了我?”
那人想是平时凶恶惯了,未做犹豫当即照头劈下,但见刀离少年头颅仅剩半分,那人无论如何用力,这刀再未动下去一点。
少年双眉轻扬,略有不屑,一个耳光这人扇的眼冒金星。
“妈的!”
那人举刀又砍,少年未做阻挡,刀仍停在那处,那人又中了一记耳光。
“很奇怪吧?刀就是砍不下去?”
眼见此等怪事,这人显然急了,兀自双目紧闭,也不知冲少年砍了多少刀后忽觉不对,再一睁眼阔刀已不知何时到了少年手中,惊讶之余这人只觉胸口剧痛,已然被少年踹的倒飞出去,他人未落地,刀已后发先至,好在这刀不算锋利,只在他手臂上刮了个大口,不然整条胳膊都要掉了。
乌云渐渐散开,几许光亮顿时有些刺眼,众人这才看清,眼前这帮凶徒竟全都是出了家的和尚。
一众恶僧眼见同门被少年打成这般模样,不由分说,一窝蜂般向少年攻去,少年也不惊慌,拿出折扇,缓缓迎向他们,边走边说道:“都是你们皇帝的错。”
却见刀来棍往,少年折扇左一挡,右一劈,上一支,下一挑,来去之间,十几个和尚兵器每每打中少年之际却被格开,仿佛少年周围有一个圈子,旁人无论如何也近不了。
太阳又沉了三分,一矮胖和尚心中焦躁又平添几分,不觉顿了顿手中长棍,“嗷”地奋力劈下,少年一把抓住长棍,冲这和尚狞笑一声,这和尚不觉手心火辣,一眼看去,双手除去白骨只剩血水,立时昏死地上。
少年运劲汇于棍上,向眼前闪电般投出,四个和尚躲闪不及,四人肩膀被这棍子串在一起,直钉在那株棠梨树上。
余下和尚一时惊住,少年打开折扇,运起身形,只见折扇画着一条赤蛇,彷如活物一般游走于众僧之间,两个和尚反应略快,忙地跳出圈外,再看圈内,众同门双腿片刻间已化作脓水。
两和尚颤抖之余,兵器落在地上,但见少年缓缓走来,瞧着他全无血色的面孔,早已失去了逃跑的气力。
“哪来的骚味啊?”少年半闭着眼,边看他们裤子边说道。
“魔……魔鬼!你……不要过来!”两和尚不住牙齿乱颤。
少年正摇着扇子,一步步靠近二人,忽地一股无形劲道直把少年折扇打飞出去,不远处有一老和尚正运着身形似是乘风而来。
这老和尚身披九条大衣,一脸络腮白胡,落在两和尚身前,少年再一细看不觉愣住,老和尚手执之物既非锡杖,也非念珠,更非拂尘,任谁也想不到这老和尚会拿着一把二尺有余的道家三清铃。
“师叔祖救命,师叔祖救命!”
少年捂着肚子大笑半天,问道:“你这是哪里得和尚?”
老和尚高诵一声佛号,道:“呔!小杂种,我乃法宁寺监寺上忘下谬,忘谬禅师是也!”
“法宁寺距此十里,你们追了个断腿的人打了十里?”少年瞥了眼断腿人,又看向忘谬“还有,哪有和尚自称禅师的?不要脸。”
少年说话间双手成爪,直向忘谬抓去,刚近忘谬,却听得三清铃嗡嗡作响,刹那间忘谬身形一分为二,二成四,四化八,八变十六,一时天地间竟有无数个忘谬纠缠在少年身边。
少年当即收招,看着漫山遍野的忘谬,不觉眼花缭乱,呆在原地。
“小杂种!休要有点本事就学别人路见不平,你当自己是――呃!”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忽然停住,数百个忘谬随即烟消云散,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少年左手贯穿了忘谬胸膛,三清铃粉碎了一般,九条大衣上尽是鲜血。
忘谬拼命地喘着气,却什么也说不出,少年在他身旁喃喃道:“追魂散,若是你不搞这些场面,没准能和我打一会,可惜你没机会了……”
忘谬至死也不敢相信,十两黄金从南疆毒师手里买的天下奇毒会栽到这小子手里,然而他没多少时间不信了。
见师叔祖被杀,两个和尚不知是哪借来的气力,登时带着味道跑的无影无踪。
眼见两和尚跑的远了,少年这才瘫倒在地,断腿人急忙上前扶住少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一边说一边扣头。
“你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追你?”话语之中几乎没了力气。
“我……我本是扬州市集的……菜贩,从前和大师们……这群和尚有约,我每日往法宁寺送果菜二十斤,他们每个月结算我……呃……半钱银子……”
少年冷哼,六百斤果菜,半钱银子。
“今……今日我照常送菜给他们,卸菜之时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把我的菜篮子吹飞打在了伏虎罗汉的腿上……”
“哦……”少年点头,渐渐撑起身子,向稻田走去。
两个孩子几步小跑到菜贩身边,一个边给他擦脸,边给他包扎伤口,一个怯懦懦说道:“叔叔,你好可怜,我这里有些牛皮糖送给你吃吧。”
菜贩接过糖,抚摸这孩子后脑,憨笑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比那个和母亲闹翻的小皇帝――”忽地这小孩眼前寒光一闪,菜贩只觉脊背灼热,再回头看去,自身竟燃起熊熊大火。
菜贩忙地满地打滚,谁曾想这火不曾熄灭,反而越来越旺。
“没用的,我点的火,你是灭不掉的……”竟是身处稻田间的少年在说话。
公冶先生看的清楚,少年在稻田间寻么一番,不知为何忽地转身,仅剩的一颗糖炒栗子从中指弹出,半路便起了火星,栗子打中菜贩又弹向那株棠梨树,棠梨树与那四个和尚一齐被点着了,这棠梨树自身也想不到,枯了百余年的它竟会在今日结出一颗颗火红的梨子。
“为什么?为什么!”菜贩不敢相信地大吼着,浑身着火的他如恶鬼一般直向少年扑去。
少年巍然不动,死死地盯着他,认他冲来。
“哎呀,救火,救火!”公冶先生拿起少年掉落的折扇,跑到菜贩身前拼命地扇着,火势竟越扇越大,顷刻间菜贩已化为灰烬。
“呜!这个叔叔已经够可怜了!你为什么还要杀了他?”那两个孩子边哭边喊。
“想怎样?杀了我给他报仇?”
“我……我打不过你,我明天开始就要学武功,长大之后一定要给这个叔叔报仇。”
“好,记住我叫关焰泽,火焰的焰,水泽的泽,长大以后别找错人。”关焰泽说着人已走远。
公冶先生一把扔过折扇喊道:“扇子给你!”
“谢了。”
“我请你喝顿酒啊?”
“不喝。”
“那你请我喝一顿?”
“不请。”
“五道邪元……”公冶先生低声喃喃道。
※※※
“干了它!老东西!我!以为你多能喝,怎么就半斤的量?”关焰泽已是满脸通红。
“够了,够了,够了……我都吐了三回了……”公冶先生连连作呕。
酒碗被关焰泽一把摔桌子上,道:“不喝也行,你怎么看出我武功路数的?”
公冶先生偷喝了口酒,道:“我都五十七了,天南地北哪都走过,怎么还没见过几次?”
“蓬!”关焰泽脑袋摔在桌子上“妈的,酒钱亏了。”
公冶先生拍了拍关焰泽后背,道:“不亏,不亏,我继续给你讲故事哈,那日尔朱荣几乎屠尽满朝文武,还杀了胡太后和小皇帝,另立了新皇元子攸,自封什么天柱大将军,封元天穆做太宰,把女儿嫁给了元子攸,已然架空了大魏王朝,那个春风得意哟,谁知道这家伙不长个脑子,得知女儿诞子以后,竟然不带一个兵就和元天穆进宫抱外孙了,你说――”
公冶先生被关焰泽一脚踹在地上,骂骂咧咧说道:“我又不是那群小孩,谁愿意听这些,不过我有事问你,嗝……”
“你为什么帮我杀那个菜贩?”
“我就想不明白,被砍掉腿的人,跑了十里路,这群和尚居然还追不上,这菜贩肯定他娘的有问题!”公冶先生拍拍衣上尘土,回到座位。
“就是嘛,那群和尚的刀我试过了,我灌自精纯内力的情况下胳膊都砍不掉,伏兔穴下是大腿骨,肯定不是这群和尚砍的。”
“应该还有吧?”
“那人三步以内全是鲜血,三步以外我竟然看不到多少血;一个刚刚断了腿的人,一步就跑到我身后去了,动作还真他妈的娴熟,嗝……”
“他还知道你讲的元诩的故事,明显在这待了很久,想来呀,他看到了我和那个小姑娘的矛盾,看到我的武功,想寻求我保护……嗝……”
“啪!啪!”公冶先生连番鼓掌道:“所以,他为什么要躲这群和尚呢?”
关焰泽嘿嘿笑了几声,拿出一颗蜡丸,道:“所以我去稻田里找了一番,我找到一根拐杖,这人腿早就断了,伤肯定是他自己割的,再就是这颗蜡丸。”
“单凭这一些,最多是人有问题,也不至死吧?”
“是啊,我原本没想怎么样他,但他怕被我发现,要劫持那两个孩子为质,那一点寒光你总看到了吧……嗝……”
关焰泽说着,以内力化开蜡丸,只见一张字条“今得知青龙令现于扬州荔枝白玉阁,约明日辰时会见――孤影门,铁游风。”
关焰泽揉皱字条扔了出去,轻声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忽地一只信鸽落在公冶先生面前,公冶先生拿出信条,读了一番,连连摇头。
“怎么了?”
“我远方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份活干。”
“在这讲故事不是挺好的?”
“好个屁!树都让你烧了,你知道那棠梨树什么来头吗?”
“什么来头?”
公冶先生捋了捋胡子,道:“两百年前,此地洪涝频繁,谷不可种,地不可耕,牛羊难牧,谢安谢太傅在此建堤,使此地百姓有了生计,谢太傅其时被比作召公姬],召公常于棠梨树下为民解忧,当地百姓便在此也种了一株棠梨树。”
“嘿,谢安一死树不也枯了?那你朋友给你介绍了什么活?”他明明知道这树是什么来头。
“让我去岭南一带当个捕快,眼前还要挂两片琉璃,胡子也得剃掉,我才不去嘞!”
“那你……诶?”关焰泽正说着,公冶先生竟不见了踪影,明明声音刚刚还离得很近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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