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天天在作死

59.惊梦

夜深时分, 窗外春雷惊破,浑浊的雷霆如同滚滚熔岩, 自yīn沉低压的云端奔流而过。
不出一会儿,外面开始下雨, 雨点急促忐忑, 纷至沓来,敲击在屋瓦上, 窗棂上,洇染在草地, 嫩叶, 万物生发。
微敞的窗户透出些冷意, 有cháo湿的风guàn入室内, 吹起白sè的纱帘。
枕席间缠绵才止,两具身躯仍汗涔涔地交叠, 缓着沉重的呼吸。
段少言是年轻力壮时, 一晚上翻云覆雨, 仍不觉得疲惫,叶武却有些困乏了, 懒在他床褥里,墨黑长发流泻一枕,双眸微阖, 任由青年带着缠绵的余韵, 亲吻她的脸庞, 她在这样触手可及的温热里, 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叶武是不喜欢雨天的,尤其惧于雷鸣。
那汹涌恢宏的隆隆之声,会令她想起很多已经淡忘的东西,那些像鱼鳞般被刮掉的痛苦记忆又自水底翻腾而上,粘液混沌,幽荧发亮,腥臭又眩目,潋滟着微光。
“罪人叶武,目空法度,欺师灭祖。为一己私欲,犯下杀人、僭越、□□、泄密、偷盗五则重罪,另触犯其余罪责十数余条,数罪并罚,判裁当极。十日后、执行死刑!”
力透苍穹的审判之声犹在耳畔,她几乎喘不过气。
跪在粗砺的砂石刑场,身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枷锁,浑身wū臭,蝇虫萦绕。
她手足着地,在砂石地上匍匐着,踽踽爬行,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手肘膝盖,xiōng腹腿脚。
她勉qiáng抬着头,眼前的一切都是晃荡着的。
她看不清审判高台上那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唯有雷霆万钧,bào雨将至时乌云密布的天空像压在她的头顶,随时便会砸落下来,将她碾为尘灰、磨为碎片。
“快一点!别慢慢吞吞的!”
棍bàng抽在背后,只带来一番身体本能的痉挛,她喘息着,手脚并用,咬着牙根,继续往前爬行。
雨点终于落下,很快湿润了砂石地,她爬过的地方,原本都已拖曳出扭曲的斑驳血迹,那是从她的手脚,她的腹部,她胳膊和膝头流出的鲜血。
渐渐地被bào雨冲淡。
“这就是那个叶武……”
“哎?就是那个去年嫁给了苍澜的……”
“你进来的早,外面的事情都不知道了,苍澜早就被她杀了!”
“我cào,不会吧?苍澜可是最跋扈最厉害的那种人,他怎么可能轻易就被一个女人给……”
“何止,别说苍澜,苍家整个家族一夜灭门,全部死于这个女人手下,大火烧了整个宅邸,宅中上下,几百具焦尸……唉,惨啊,真是百年不遇的惨案。”
“那个苍家也是自作自受!我看他们本就包藏祸心,以后指不定能干出什么翻天的事儿来,被灭门还是件好事呢!”
“苍家再不好,也不至于该被满门屠尽吧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了。”
叶武和那些同样犯下重罪的人关在一起,像一团团烂肉,堆在yīn暗狭小的牢狱里。
那些烂肉尚能wū浊而腥臭地呼吸,对于新来牢房里的人,也会发出混沌的私语。
她知道他们在议论她,但无心多言。
受命作为卧底,嫁给苍澜,里应外合,灭去苍家满门,可是苍澜临死前抱着孤注一掷的心理,与唯一可以证明叶武是已方眼线的人证同归于尽。
无人可证她清白,她只能枉死。
她合着眼睛,忍着口腔里血锈味的苦咸,还有身上每一寸或细小或骇然的伤疤,除了□□在外的苍白皮肤,几乎和背后灰蒙蒙的泥墙融为一体。
深夜时,那些犯人都睡了,却有个女人来看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牢房里面。
那个女人衣冠若雪,说不出的素淡幽静。
“叶武。”
她站在她面前,像是神祉之于垂死的蝼蚁。
“你别说话,我是来救你的。”
叶武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冷不防地,一抬眼,就看到寒光闪过,一把银寒朔动的匕首划过眼前。
那个女人神sè淡然,目光平静,就那样朝着自己的xiōng膛剖了下去。
“我欠你的,不能让你受苦,叶武,你要好好去活,不要像我这样……”
她几乎是从无尽的混沌中猛然惊醒,脸sè苍白,惊呼道:“不要——!!!”
“不要……不要……”
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求求你……
……师父……
“醒醒!叶武,你醒醒!”
在睡梦中挣扎喊叫着,伸出手仓皇地想要抓住那个女人,想要阻止她将匕首chā入自己的xiōng口。
慌乱的手指碰到了一个温热的手掌,像行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猛然攥紧了那人的手掌,近乎歇斯底里地嘶喊着。
“叶武——!!”
蓦然睁开眼睛,xiōng腔剧烈起伏着,浑身汗湿,她从段少言焦急关切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惨无人sè,面如金纸。
叶武闭上眼睛,费力吞咽了一口,努力平缓着急促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她推开段少言,翻了个身,把脸埋到枕头里,肩背微微颤抖着。
“……”
段少言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她旁边,抚摸着她墨玉般的长发。
过了一会儿,她肩膀的颤抖渐止,他挨过去,拥住了她。
“做噩梦了?”
“……”
“师父,你从以前就害怕打雷……”他轻轻叹息着,“以后我都陪着你……”
伏在床上的女人没有动静,bào露在空气里的皮肤是微凉的,细细密密的都是汗。
他抱着她,宽阔结实的xiōng膛是青年男子固有的温热,一点一点地,把她的冰凉捂热。
外面又是一声惊雷,森蓝的光芒撕破苍穹。
叶武几乎是不可遏制地微微抽动一下,她细小的动作落在他眼里,他垂下睫毛,将她抱得更紧,几乎是要揉进血肉里。
卧室里谁都没有说话,很久很久,都只有钟表嗒嗒走过的细弱声音。
“……”过了半晌,叶武轻轻地说,“段少言,我得回去了。”
青年蓦地一惊,但仍是看了看时间,说道:“这个时候走?”
“我身体不舒服,需要吃药。”
她抬起脸来,苍白的脸庞上,那向来丰润嫣红的嘴chún瞧不见丝毫血sè。
眉头微蹙,她几乎是有些痛苦的:“我要马上吃药……”
十六年来,她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候,段少言不禁心惊,立刻起身穿衣,为叶武也披好衣服,将她抱起来。
“回静安?”
叶武隐忍着,点了点头。
他再没有多说什么,抱着她一路下了楼,将她放入副驾驶,替她扣上安全带,一路bào雨骤风中,车子呼啸,朝着静安方向驶去。
看着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叶武,段少言抿紧嘴chún,抬手开了音响,把深夜广播的声音tiáo到最大,去遮盖车外时不时炸响的雷鸣。
静安别墅内,姜邻听到大门打开的提示铃响,慌忙爬了起来。
在最快的时间内穿好衣服,脚步湍急地来到门厅口迎接,就看到段少言抱着叶武,雷厉风行地大步走进楼内,直抵卧室。
狗腿姜邻:“…………”
眼瞎。
一向衣冠楚楚,衬衫上连个多余褶子都没有的段公子头发和衣服都是凌乱的,甚至已被淋湿,怀里却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师父。
“师父,你要什么药?”
“在那个上锁的抽屉,钥匙在我枕头下面。”叶武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靠着软枕,无力地说道,“那个八重宝函里,是红sè的。你拿一枚,捏碎在水里,给我拿过来就好。”
吃了药,叶武便脱力般躺下,倒在床上,复又沉睡过去。
这一次,段少言一直握着她的手,坐在她床边,直到白昼破晓,也再没有松开。
“……”
第二天一早,叶武迷糊地睁开眼,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段少言坐在床沿,额角靠着床头,已经睡着了。
她动了动,发现手指还被他握着。
昨天晚上的事情电流般通过脑海,扎的她头颅钝痛。
体力已经恢复,想到虚弱时像个死瘪三一样的状态都让段少言这个小畜牲尽收眼底了,她不禁脸sè变得很臭。
她坐起来,动静却把浅眠的段少言吵醒了。
“师父……”
“嗯。”恢复了jīng力的叶武开始试图拾起自己掉了一地的威严,于是佯作淡定地点了点头,“早上好。”
勉qiáng拾起的威严在段少言的亲吻下,又不尴不尬地碎成了渣。
段少言的嘴chún贴着她的额头,一吻过后,蝴蝶般凝着,过了半晌:“好一些了?”
叶武拍拍他的脸颊:“好多了。”
青年坐直了身子,凝视着她,眉目肃冷,目光却是柔软的。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让厨师做吧。”
“他做的你吃不惯。”一晚上没有怎么休息的人站起来,身高腿长,在晨曦里显得很是青春俊美。
段少言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道:“nǎi酪蛋卷配鱼片粥,好不好?”
是屈服于美食,还是严守身为人师的尊严。
叶武不禁陷入了深思。
段少言轻笑:“你要这样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青年离去了。
叶武歪在床头,发了会儿呆。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清晨的鸟叫,剔透的晨曦更能洗去尘埃wū浊了,昨夜的梦魇在金sè光辉里渐渐被冲淡,变得无限遥远,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她低垂眼帘,看着自己的手背。
那个男人握了一夜,即使吸嗅不到,她也知道在皮肤细微的纹路里,犹存着他的温度,还有属于他身上淡淡的味道。
她就在这样的思量中兀自出神,直到段少言端着餐盘回来,浓郁真实的食物香味将她勾回了现实。
粥是浓郁柔滑的,洁白的粳米和嫩白的鱼肉盛在碗里,碧绿青翠的葱花温柔地撒落,清新好看。
一碟日式蛋卷配在旁边,煎的很嫩,从侧面能看到卷在里面微微融化的nǎi酪。
段少言把餐碟放在床头柜上,看着叶武坐起来,咕唧咕唧地吃着,神情耐心又温和。
“好吃吗?”
“还不错咯。”
“那以后经常做给你吃。”
叶武打了个哈欠,满血恢复的老妖孽又开始得得瑟瑟:“以后?算了吧,我哪有这个福气消瘦。”
段少言抿了抿嘴chún:“我之前说的,你是不信吗?”
“你之前说啥了?”叶武掏掏耳朵,神憎鬼厌的,“你之前说的话可多了去了,你要我信哪一句?”
段少言这个人,她是知道的。
我爱你这种话,他这种闷性子,打死都不可能说的出口,也只能蠢笨地在她手背上写一写。
因此她肆无忌惮地眨巴着眼,瞅着这个清冷的男人。
果然段少言沉默了,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却又抬起眼,神情很倔qiáng。
“我喜欢的人是你。”
他一向冷峻,这样慎重其事的情感表露,对他而言,还是太难了些。
因此酷帅英俊的脸紧绷着,表白的模样活像在杀人。
段少言雪sè的耳根逐渐泛红,咬了咬嘴chún,别扭尴尬,声音硬邦邦的像铁。
“从今往后都不再会有别人了,你信吗?”
叶武盯着他,静默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几乎是有些嘲弄的:“嗯,我信啊。”
青年的眼睛里浮起的喜悦太过明显了。
叶武不想去触及这样年轻的光辉,她于是别过脸,笑了笑:“段少言,我信的。”
她似是漫不经心地说:“我信你,因为你年轻,对我而言,十年二十年都不过转瞬,一辈子就是到死的事情。但是你这个年纪的人,三年五年的,就能算是永远了。”
“你这一生会有很多三年五年,也会对很多人许诺永远。”叶武轻描淡写的,“我不会是最后一个。”
青年蓦然垂落眼帘,睫毛纤长,微微颤动着。
叶武静了一会儿,狠了狠心:“段少言,我跟你在一起,也就是图个新鲜,其实这几天我已经玩腻了,你换来换去也就这么几个花样来讨好我,都是李云安早就玩过的,挺没意思。要不咱们,这就算了吧。”
段少言那张lún廓分明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她没有去细看。
她浪荡风流了这么多年,很清楚某些东西是万万不该看清的,一旦瞧清楚了,很多事情便会脱离既定的轨迹,疾风片雪般呼啸着被扭曲。
段少言离去的时候很沉默,忙碌了一整晚的他,眉眼下隐约有一些青黛。
明明在他给她煮粥的时候,还是没有的。
叶武躺回床上,想睡个回笼觉,但不管睁眼合眼,想到的都是青年疲倦的模样,像是chún齿间含着的苦艾,嚼一嚼都是涩的。
唉……果然美人还是要靠保养,段少言再这么熬夜折腾下去,没两年就人老珠黄,惹不起她的爱怜了。
窗外天光越来越盛,与他耳鬓厮磨的长夜褪去,一个全新的早晨终于来临。
这个早晨是属于主宅的,属于被她又一次蜇伤之后,独自返回了主宅的段少言,属于那个宅邸里新来的女孩子白薇薇。
男人对某个女人无感,最后却在女人的穷追不舍下改变心意的故事,她这辈子看多了。
白薇薇虽然人傻话雷,但本质上不是个坏人。
像段少言这样狠戾的角sè,其实不太适合过于聪明的女人,叶武听着窗外的鸟叫,叹了口气,心脏似乎在隐约作痛。
但是没关系。
想要戒去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痛一痛的,熬过去了,也就好了。
她想,这一次该结束了。
她对段少言,有过厌弃,有过迷恋,还有过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算什么的感情。她参与了他生命中大多数的第一次,也于黎明破晓前放纵狂欢。
说起来,这短短数月的相守,虽不如昔日的左拥右抱来得热闹,但却真应该算她这些年最美好的□□。
就像是恋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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